馮平/季候兩扎

藝術博物館前盛放的花樹。攝影/馮平
藝術博物館前盛放的花樹。攝影/馮平

此後,看到「熬」這個字,第一個就想到冬天。

夜該睡而不睡,是熬了夜。食材被迫在水裡做出最大貢獻,是熬了湯。草木在清水裡修煉成一碗氣味獨特的黑汁,是熬了藥。人在寒冷的空氣中度過五個多月,是熬過了一個冬天。

北緯41.3度,人生住過最長的一座城巿。日照縮短,樹葉因營養不足而出血流黃的時候,殘酷的風就要來收拾一切了。待街道的枯葉都被掃成堆了,冬的試煉場早已敲過鐘聲,鳴畢警笛,完成了序幕。

該挖洞的,該找窩的,或該埋藏的,都是準備好的,也一個個躲進去了。能不飛的就不飛,能不跑的就不跑,而在最艱難嚴苛時候,那是想飛也飛不出,想跑也跑不動的了。冬,是教萬物都收著的,緊著的,節制著的。受了那麼大的限制,漸漸地,也就都沉默了。

默之前要沉,北國冬天的樹都是沉的。

人也是沉的。

不沉,熬不下去。

去年底,連日風雪暴怒,友人們的車行路上,只見茫與盲的道路。每時刻,皆是險阻當水,困頓當餅。恐懼在原地旋轉,陰間的門貼身而行。一步一趨,無不在生死變數中熬著。

有的車滑進溝間,或陷在雪堆裡,有的人唱詩禱告到睏睡在攝氏零下二十七度的車內。有的已致電家人告別,有的隔日早晨被人拍打車窗喚醒,才發現自己奇蹟般獲救。

風暴後,車行在雪路上。攝影/馮平

風雪過了,冬天仍然凝結空氣,宛如冰鏡。那麼冷,就只想著暖熱。暖陽,暖衣,暖被暖床,暖湯熱飯,或者全身浸泡在袪寒藥湯裡。至於暖氣,早在十月就開啟了,持續七、八個月。總要到五月底,氣候才算真正穩定。

這樣算來,一年也只有四個月不開暖氣。人在一年裡,好像就只為了活那四個月。其餘的日子,都像在冰牢中,鎖在一個「火」字部的熬裡。如果是一個母胎單身的人,恐怕是更感淒涼了。

一年過一年,人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

春天傍晚,有鹿閒走街道上。攝影/馮平

奇摩子

這幾天說了好幾次日語「奇摩子」(kimochi,きもち)。

以前聽老一輩的講奇摩子,都是帶著壞心情,粗俗語氣,表達不爽。所以印象裡,這是文明人不會使用的一個禁字。很久以後,看了一部謎片,演員的表現很投入,唯一的台詞就是奇摩子。這才知道奇摩子並非不爽。

「奇摩子啊!」學著日本人用很愉快的表情,說了這句話。如此舒爽,如此醉人,都是因著春風。春天的心情好的時候,沐浴在她吹送來的風中,何止是迷人,何止是銷魂,更是想起了永生。春風湖岸,駕車筆直前行,只想讓人一輩子、再一輩子活下去。

詩人說,春風又綠江南岸;那時的綠必是嫩綠,生機初出,像在廣場跳〈拉拉愛〉十四步的少年人,身段柔軟絲滑,衣背汗水濕濡。所以說,春天的體質,就是軟和放。軟是濕軟,放是放開。

先是空氣軟了,水分子圓潤了,飽滿了,浮動了。三十六陂春水,雨朦朧的煙花三月像一幅水彩畫,更像一幅淡淡的油畫。雨油洋洋,大地受恩,土也就軟了。未待驚蟄,鬱金香繼水仙花之後,也爭著破土面世。它們抽芽舒葉含苞,然後就綻放了。

怎麼說,春天就是用來放的。

放開手上的手套,放開頸項的高領圍脖,放開裹在身上的毛料大衣。放開嗅覺的呼吸,放開聽覺的流動,放開腳步的韻律,放開眼目去閱讀新生的繁茂,放開身體緊繃已久的每一吋肌肉,放開心靈囤聚日深的隱晦和壓抑,欣然迎向柔美,放聲地說:「奇摩子!」

春天裡,每個生命都可以說:「奇摩子!」

在克里夫蘭大學圈韋德橢圓形(Wade Oval)所攝的春景。攝影/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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