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鵬／毛衣中的白髮故事

母親不識字，但擅做針線活，她的家教好，在做人做事上謹守本分，完全是傳統中華文化薰陶出來的，比起飽讀詩書的人毫不遜色，且讓人佩服。尤其是教育孩子，雖沒讓他們做出什麼大成就，也沒讓四名子女好吃懶做，危害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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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做上一桌最好的南京家鄉料理，每到過年，那一大桌年菜不輸飯店大師傅，總讓人垂涎欲滴；兒時巴望過年，不如說欲吃那桌年夜飯。

母親除了燒一手美味佳肴，更難能可貴她那一手好女紅，輕而易舉地縫一件好衣服、製一雙合腳布襪及虎頭布鞋、織一件花色多樣毛衣，加上她會打各種中國結，衣服有漂亮中國結做的鎖釦，更能襯托出作品的古典美。

到現在我衣櫃中的冬服，最多的是她親手織的長袖毛衣、毛背心、毛夾克、毛褲，這輩子穿不完，下輩子應該也夠穿吧？這些母親織的毛衣、毛褲，有雙線織也有單線織，雙線多、單線少，但都織得密實，無論冬天再冷，一件毛衣在台灣也絕對可以過冬。

不過，我一直沒穿，捨不得，因她織完這些毛衣不久，所患的肺癌開始擴散全身，再沒有精神多織一件。那五件毛衣，是她今生最後的作品，我擺在那兒紀念她。

今年農曆年還滿冷的，而我自忖年紀也不小了，穿的機會愈來愈少，想到父母過世時，我把他們生前衣服燒化了給他們，等我走後，孩子們肯定也是把我的衣服燒化給我，那不是可惜了？拿出來穿吧！

這五件不是她第一次為我打的毛衣，早在我就讀蘆洲國小二年級，她就打了一件，用的是西北毛線，家父從陝西西安帶到台灣來的毛衣。那時兵荒馬亂，隨國軍撤退，一家人從福州坐船到基隆，逃難的時候值錢的東西不多，西北毛線衣算是彌足珍貴。

母親生了四個小孩，以我最瘦。瘦子一般皮下脂肪薄、禦寒不佳，因此，讀小學時，我到冬天都是哈著腰，將整個人縮成一團，減少散熱。不論是走在石子路上，還是在課堂裡，我鼻子上永遠掛著兩串鼻涕，全身發抖，一路抖到學校，再從學校一路抖回家。因長時間緊繃，感覺背上那條大筋僵得難過，回到關著門的家就比較好，暖和以後才慢慢鬆弛下來。這些想必母親都看在眼裡，把主意打到父親頭上，跟他商量，將那件西北毛衣拆了，比著我的體型重打了一件。可是，那件毛衣我只穿了一天，死活不肯再穿，還對母親鬧脾氣。

當時二戰結束不久，台灣民生凋敝，鄉下孩子大部分打赤腳，有內衣穿的寥寥可數，也沒時興學生服夾克，父親又是一個低階軍官，薪俸少得可憐，我們家孩子除了一套學生服外，沒有一個人穿內褲、內衣及鞋襪，父親的西北毛線是生毛線，粗獷未經柔軟加工成熟毛線，粗粗的羊毛一根根露出線外，不聽話地張牙舞爪，小孩子皮膚嫩，扎得難過，但學校又規定不得穿在外面，只得堅持不再穿，母親也拿我沒轍。一件衛生衣也買不起的時代，她只能眼睜睜看著我抖著上學抖著放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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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已髮蒼蒼、視茫茫、齒牙動搖，來日無多，也常常想到兒女，擔心這擔心那。想到身後再沒辦法照顧他們，不由得有些放心不下，盤算著有哪些我可以幫他們做的，趁這幾年身體還好，能幫著的儘量幫著。也想起母親為我打的五件毛衣，那應該是她生前一直放不下的一件事吧？是她擔心在自己走後，我被凍著？

我把五件毛衣攤在床上，一件是對襟開、兩件是長袖、一件背心、一件毛褲，除毛褲用的是細毛線，其他用的都是粗毛線。粗毛線看起來樸拙剽悍，細毛線予人細膩滑潤之感，尤其用的是白色毛線，更讓我擔心穿後會黃了那一層潔白。

我先選一件藍白間雜的長袖毛衣試穿，這麼多年竟然合身。想起母親是邊打邊把我叫到身邊比著，我還有一點嫌煩，目測總是不很準，她仍不厭其煩，比我有耐心，拆開重打。時代早已進步，沒有什麼人工手織毛衣，隨便都可買到機器織的開司米龍化纖毛衣，實在無須這麼辛苦。三不五時看她在那光線暗淡的老屋，背脊彎曲地坐在小椅子上，用那像筷子一樣的兩三根針，吃力地鈎來鈎去。五件毛衣約花了一整年，我看著實在不忍，勸了多次，沒有用，母親執意要打。

現在穿起那件藍白長袖毛衣，一股暖意上身，母親的溫熱從三十年前連結過來。

她過世前幾個月，因癌細胞的緣故，會突然倒在地上痛得打滾，彼時沒有安寧病房，我們束手無策。執意打這五件，是她在獲知自己罹癌後，一邊依三軍總醫院規定接受治療，一邊拖著病體打毛衣，我卻不明白她的用意。

我試穿完脫下毛衣，摩挲衣面，無意間發現一根長長白髮，抽出這根白髮，回頭再審視，發現毛衣間雜著更多長長白髮；最後，我發現每件母親的作品，都有白髮在其中。母親織這些毛衣時，正是我現在年紀，眼睛應該是老花得厲害，記憶裡她一直沒配眼鏡，也配不起眼鏡，因此一邊織，一邊就把自己頭髮織入衣裡。看了毛衣上這麼多白髮，眼淚像決堤的河水，自眼眶奔流而下，布滿面頰。我再也抽不動那一根根白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