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春秋失語症
曾經和母親聊到諮商師類型的工作,她淡淡地看著我搖頭,說,妳不行的,妳的特質會被壓垮的。作為一輩子不按牌理出牌的女兒,這是我媽少數觀察正確的事情,但或許,也只對一半。
被壓垮的狀態,回想起來,自幼至今,再尋常不過。一段音樂、一篇文章、當日天氣、某種情境、一句話、一個眼神,都能讓我就地墜入深淵。尚未找到語彙與頻率去敘述內在聲音時,除了難以表達的苦,還有大量焦慮與急躁,外加匱乏至極的自信,想必讓我在家人與同學眼中尖銳且古怪,溝通起來處處地雷、處處坑洞,極難相處。
很後來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人們在學校裡、在家庭裡,漸漸就會習得社會化,習得獲得喜愛與肯定的標準與途徑,我卻拿自己和他人一點辦法也沒有,無怪乎同學紛紛在中學畢業紀念冊上描述我「特立獨行」。旁觀是出於格格不入,我感知到的事情從不是人們願意敞開的事情,我搭話的姿態不對,時機不對,想說的話更是不對。
像在黑暗中摸索,笨拙地前進又後退,稍微看懂正常人是如何問候與接話時,我鬆了一口氣。直到現在,認識新朋友或與老朋友聊天,我有時訝異、有時羨慕,原來人可以這樣說話、這樣互動啊。
表面上看到的成熟與穩定,實際上只是我應付自如的技能愈來愈精進。能夠打理生活、與人完成對話,不管是長談或巷口買咖啡,結束後我都會無法抑制地想要讚美自己,那需要專注無比,往往小心翼翼,讓我精疲力竭。
深深記得,年少時初次發現「不知所措」一詞,我竟有種被好好接住的平靜。當我讀到邱妙津反覆談論「向內注視」,我欣喜得飛上藍天,讀到邱吉爾的黑狗忠心尾隨,我想到自己的靈魂也有忠心的黑貓,這令我深感安心。
四十歲後,疑惑少了些。我還是走在鋼索上,但已不怕寂寞,不再強求舉止與思考合於常規。我慢慢懂得觀測內在起伏如觀測星象,也提醒自己不要全盤接收他人情緒和期待。如今一年之中,在懸崖邊界踩空次數屈指可數,但仍有最危險的時刻:春秋換季之交,我常以重力加速度的勁勢垂直摔落幽谷。
身為寫作者,我真心認為,一年兩次的高風險是缺陷,亦是優勢。我感知到的世界充滿窸窣紛雜的聲響,往往強烈牽動臟腑肝腸,一旦我能安住當下,悲欣交集的波動劇烈就會轉為恩賜般的享受。然而,這並非易事,因為每次經驗都新鮮到不容我麻木,我總在驚嚇與失語之間來回擺盪,偶爾暈眩到不知身在何方。
年輕時,我會因此沮喪,走不出憂鬱,任何努力都是徒勞,都會弄巧成拙。這幾年,我開始有距離地眺望自身處境,倘若跌入谷底時感覺驚嚇,我就能有澎湃的情緒可供書寫,也是好事。但更多時候,那會是一個字也說不出的巨大感傷,附加不可理喻的混亂與無力。
比如今年,春秋失語症嚴重發作。
黑貓巨大的身影覆蓋我,沉重稿壓底下的我理當感覺被壓垮,理當慌張。我卻蹲下身,伸出手,溫柔擁抱了我的影子。
影子望向我,她明白我不會背棄她,不會鄙厭她代表的脆弱、困乏與煎熬,是因為我知道,與她整合是邁向破曉唯一的路,也是認識自己與世界的唯一方式。
我們在無聲中同步呼吸,哀傷融化我們之間的區隔。我想,這一次我比以前強壯了一點點,勇敢了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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