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醫小珈／這份工作不只是救助眼前的動物

沒有一個人是為了幫動物安樂而成為獸醫的

「小寶寶出生了！」

新生命的誕生，讓大家又驚又喜，畢竟產婦很不普通，是一隻經歷了一串苦難的鼬獾媽媽：先中捕獸夾，經救援、截肢、清創等，終於迎來兩隻鼬獾寶寶。這不但開啟了牠們自己的生命篇章，也成為我職業生涯中難以忘懷的一段經歷。

那是我完成台大住院醫師訓練，離開象牙塔後的第一份工作。受到桃園鳥會邀請，一起成立了全台第一間「野生動物診所」，專門收治桃園地區的原生野生動物。其物種包羅萬象，溪裡游的斑龜、天上飛的鳳頭蒼鷹、樹林挖洞的穿山甲，都是診所常客。

這些動物之所以會來到診所，多半是人為因素，可能受傷、生病或是被迫與爸爸媽媽分開。鼬獾媽媽來自大溪，無意間踩到捕獸夾陷阱受困，幸好被善心民眾發現，輾轉送來，不然就成為一屍三命的慘劇了。牠們一家三口在診所一住就是三個月，由於媽媽被捕獸夾夾傷的腳已經腐爛，我們進行了截肢手術，病患本人相當爭氣，術後不但恢復良好，還把自家小孩養得白白胖胖。經過野放訓練和評估後，在秋天的一個晴日，一家三口回歸森林。

不過，不是所有動物都這麼幸運。國內外救傷單位的野放率平均皆落在三到四成，意思是這些受傷的動物裡，十隻有六到七隻是永遠無法回到野外的。這些動物有的遭遇車禍，有的吃了過多含重金屬的魚中毒；有的被流浪犬貓攻擊，嚴重出血或臟器外露；有的撞上窗戶，導致嚴重的腦震盪；也有些倒楣動物，被人類惡意攻擊，用BB槍掃射，造成粉碎性骨折。

在很多人的想像中，野生動物獸醫師每天被可愛的小動物圍繞、非常療癒，但其實我們每天都在跟死神拔河。面對動物因為人類而受苦受難，那些悲傷和憤怒真教我不知往何處安放。除了治療動物，偶爾也必須為了解除動物的痛苦，親手送牠們離開，也就是「執行安樂死」。

曾經有前輩說過：「安樂死是一個治療手段。」在理性上、專業上，獸醫師被訓練如何判斷安樂死的正確時機，並且知道用什麼方式送動物最後一程，不會讓牠們感到害怕。但感情上，沒有一個人是為了幫動物安樂而成為獸醫的，這也是獸醫師背負的永恆重擔。

我還記得自己是怎麼含淚為親鳥打下麻醉藥的

我也曾經收治過連同巢裡的三顆蛋一起被送來的白頭翁。原因是民眾除草時，除草機不小心打到草叢裡的鳥巢，白頭翁媽媽一邊眼球破裂，一邊眼睛嚴重充血，顯然已經失明。牠身上多處創傷，可即使奄奄一息，仍然死死抓著鳥巢邊緣。直到送到診所的那一刻，牠仍然努力保護著牠尚未孵化的孩子。然而，傷勢過重，我們別無選擇，只能給予牠麻醉藥，讓牠無痛無苦地離開。鳥巢中的蛋，則因為離開親鳥體溫太久，失去孵化長大的機會。

時至今日，我還記得自己是怎麼含著眼淚給親鳥打下麻醉藥的。讓我心痛的不是自己需要執行安樂這件事情，而是這個發生在草叢中小小的悲劇，可能隨時都在上演。桃園鳥會的野動診所每年收治約一千五至兩千隻野生動物，大部分動物入院的原因，都跟人為因素有關，小至修剪花木、整理冷氣，大至棲地破壞、環境汙染。就算好不容易將動物治療好、準備野放，這些動物也可能面臨「找不到回家的路」的情況。

桃園地區因為埤塘眾多，是許多水龜的家園，更是保育類柴棺龜的重要棲地。這些烏龜有時會在過馬路時發生車禍，或誤入水泥叢林被民眾撿起。但，當我們尋找合適的野放地點，常常發現許多埤塘的岸邊已經水泥化，烏龜根本無法好好地靠岸休息。

這樣的狀況亦時常發生在鳥類身上。我們一邊開著衛星地圖，看著如碎布一般殘破的綠地，一邊討論可能的區域：「這邊太靠近國道了。」「但這裡離機場有點近。」「這邊綠地太小。」

在成為野生動物獸醫師之後，我發現這份工作不只在於救助眼前的動物。這些動物用牠們的生命告訴我們，台灣的野生動物面對多大的生存壓力。每隻來到診所的動物，身上都有個有點悲傷的故事。而我們的任務就是把這些故事說給更多人聽，讓大家知道，野生動物不只生活在遙遠的森林深處，牠們也生活在城市裡，就在你我身邊。牠們是和我們一起居住在台灣這座島嶼上的家人。野生動物的健康，代表著環境的健康，也和人類的健康息息相關。

作者簡介：獸醫小珈，在粉絲專頁「獸醫小珈與野生動物朋友們」分享獸醫師眼中的野生動物們。有六年的野動救傷經驗，目前在家鄉擔任特殊寵物獸醫師，同時也是桃園市野鳥學會的顧問獸醫師。身為獸醫師，想成為人與動物之間的橋梁，幫不會開口的動物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