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少鵬／從一條路講起

台中市台灣大道以台中車站、台中港為起訖，連通陸運與航運，大約十年前，它還喚作「中港路」（正式名稱是「台中港路」），名聞遐邇；而今日在網路論壇上更多人注意到的是，台灣大道在進入港區前的最後一條交叉路是中二路。

路名的故事

「中二，多令人發噱的路名。我一直不解相關單位特意避開了『市政北四路』不用，卻使用了『中二路』、『市政北七路』這樣更具負面意涵的路名，究竟在想什麼？」每次看到這些路牌，我都有同樣的疑惑，「就因為『四』的讀音嗎？但路名有『四』字多的是，高雄著名的十大幹道：一心、二聖、三多、四維、五福、六合、七賢、八德、九如、十全，既文雅又有指向性，可不曾聽說誰介意『四』這個字！」

「『四』跟『死』音近，漢語文化對此最為介意。西方人類學家在考察許多文化後指出，巫術有兩種類型，一種叫模仿巫術，例如扎小人詛咒；一種叫接觸巫術，例如取身體髮膚以施法。前者是根據相似律，後者是根據接觸律。而此處因為聲同音近而賦予另外意義，進而產生畏懼或偏愛的效果，或許可以新增一類，姑且稱作『諧音巫術』。因此，中二、北七不在顧慮範圍，只唯恐『四』字帶來不祥氣息。」瞧B君神情，對於「諧音哏」也頗不以為然。

避談某事而不用某音，強調某物而故用某字，這種情況在台灣四處可見，店家招牌、路上標語無不如此，彷彿聲音只要接近或雷同就會增添神奇的力量，「諧音巫術」已經充斥了整個社會！

「有一、二、三，卻拿掉四，跳接五、六、七，所有外國訪客查詢地圖時一定很錯亂吧。我初到台中時，還為此差點走錯路。」我覺得堂堂路名這樣取捨不免有點兒戲。

「略過這種路名不論，按理來說，都市規畫時對於路名安排會有基本的邏輯與條理。比方說，舊時台北市街道的命名，就以中山南北路、忠孝東西路為分界，將市區劃成東北、東南、西北、西南四個區域，各區路名便分別對應當時中國大陸相對方位的省縣市名。所以你一看路名，就能知道該條路位在台北市哪個方位……」

B君還想滔滔不絕講下去，卻被我打斷了，「國民政府丟失政權，撤退來台，卻把台北市當成中國大陸來規畫，寄託對故國江山懷念之情，這也太惹人非議了吧？」

我一說完，B君看了我一眼，突然苦笑一聲，他說：「你完全搞錯時間關係了啦。二戰結束後，日本撤離台灣，當時政府要廢除日本規畫城市所用的町目系統，引進街路系統，於是參考上海市的作法，採用中國地名為路名，那時是1946年，不是1949年喔。」

「真的嗎？所以台北那些中國路名跟撤退來台無關？」我頗為意外。

「我哪次騙過你了？」B君很淡然。

「原來是一場誤會，那為什麼就沒有以台灣各縣市地名為街道命名的地方呢？」我問。「有，在（以前的）南投中興新村。」B君回。

中興新村是戰後台灣第二個新市鎮（次於光復新村），當時就是以台灣各縣市地名作為街道名，例如台北路、苗栗路、嘉義路等，不過現今已經改掉了。「改成以光榮、光華、光明等路名為主的道路系統了，『泯然眾人矣』！」B君竟然引用了高中國文課文中王安石〈傷仲永〉的名句。

地址的威力

七十餘年來，國人多半習慣街、道、巷、弄的道路層級，少數地區則還有大道（大於路）、衖（小於弄）。但我曾經到訪南投縣中寮鄉爽文國中，就位在竹坪巷，可沒有路；也去過彰化縣二水鄉二水國中，地址是月眉巷，卻沒有附屬在路之下。很顯然地，大都市分層明晰的路況，未必適用於偏鄉。

對此B君卻說：「可不要小瞧了道路分層（甚至地名分級），它代表的是對某地的精確定位，也關係著對該區域的掌握程度。我們生活在現代，絲毫不覺得中央政府伸手管控到家家戶戶有什麼難，但在古代這可是難以想像的『先進』管理技術。」

1740年，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六世在打獵回來路上猝逝，傳位給長女瑪莉亞．特蕾莎。不久後發生七年戰爭（1756-1763），特蕾莎的軍隊不敵普魯士，氣力放盡，乏兵可用（各地領主不積極配合也是原因），於是特蕾莎女王痛定思痛，決定開始「普遍徵兵」（1770），才發現沒辦法計算村莊人口，也沒辦法辨別各家各戶（即缺乏戶口編制）。

最後想到了一個解答：登記門牌。她派遣超過一千七百位軍官跟公務員，到帝國各處人家門口畫號碼（講到這裡不禁讓人聯想起阿里巴巴的故事），並將每個國民的資料、體位登錄在案，這才第一次知道帝國究竟有多少戶、多少人。

但早在西元前356年，商鞅在秦國變法，實行中央集權，建立郡縣制，那時就達到中央政府能直接管控家家戶戶的成果，秦國也因此獨霸戰國時代。商鞅動員全國到西方世界第一次「普遍徵兵」，相隔兩千餘年！

「這並不是要說商鞅有多了不起，而是說明這種精確的地址定位關乎了一國的國力。」B君下了這樣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