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與父母的小旅行

我慵懶地趴在旅店超大雙人床上,悠哉等待父母梳洗完畢,準備帶他們出門走走。

隨意在手機裡選了〈飄浪之女〉,1957年黑膠版本。霎時,房間裡迴盪文夏歌聲,慢條斯理,不慍不火,他正在懷念那位有輕的生命、熱的愛情的亂世佳人。

爸爸著裝完畢,在沙發上坐下,隨音樂哼起來。不管我放哪一首歌曲,他全都會唱,大半連歌詞都記得一清二楚。我有點訝異,但沒有打斷他。

一如往常,媽媽慢吞吞的,不知道在摸什麼。我賴在床上,提高了音量開她玩笑:「這位老太太,妳慢慢來,我們今天不趕時間喔。」媽媽只「欸」了一聲,無聲無息消失在我背後。

與父母相處四十幾年,這兩位急性子與慢郎中的組合差異之巨大,早已不再讓我吃驚。前幾年他們退休,我以為老人家辛勞一輩子,終於可以享點清福,結果他們閒不下來,換個地點另起爐灶,繼續做一輩子都在做的工作。我嚷著要帶他們去旅行,疫情幾次打亂計畫,好不容易成行,只要他們覺得愉快有趣,人在哪、做什麼,都好。

趁媽媽沒注意,我開口:「爸,你們年輕時聽的歌曲差很多吧?」

他苦笑,「對啊,她都聽國語歌,喜歡黃梅調。我從小唱的都是台語歌,跟她真的是不同世界。」

我好奇極了。畢竟我幾乎只聽過爸爸唱聖詩,主旋律、和音、貝斯聲部全都能唱,高音宏亮,低音渾厚,不用看譜、聽兩次就能合得漂亮,很難想像他未受過完整音樂教育,更難想像他曾經會唱多少流行歌曲。

「爸,我剛放的歌你都會唱,太強了啦。你以前是怎麼學會這些歌的,每天聽廣播嗎?」

他皺了眉頭,「在哪聽的嘛,現在想不起來了。總之,就是會了,聽幾次就記起來了。」

不意外,我家長輩對於這類事情記憶力都很差。先前問阿嬤,她說,「文夏啦,我最喜歡文夏了。他是大明星喔,我會跟著唱他的歌。」我繼續追問:「阿嬤,文夏當年有來花蓮的電影院表演,妳有去看嗎?」阿嬤迅速而篤定:「沒,我沒去過電影院。」「那妳聽廣播嗎?」「不知道啦,太久了。」阿嬤一臉興趣缺缺,急著想打發我,我猜她不是歷史訪談的最佳對象。

郭金發綿密悠長的歌聲,隨機從我的歌單裡跳出來。爸大樂,直說這是他最欣賞的歌手。

媽媽探出頭,「我從小都聽國語歌啊。妳外公聽京劇,常帶我去看黃梅調電影。妳舅舅跟妳一樣愛買唱片,那些現在都在妳手上了嘛,我記得裡面有幾張鄧麗君。」

「所以,妳都沒聽台語歌喔?」

「就跟著家裡人聽呀。台語歌很少聽,也聽不慣。」

我瞇起眼睛,突然想到可以為他們點一首歌。「媽,妳有聽過紀露霞嗎?」她搖頭,爸也搖頭。

「沒關係,這個歌手在演藝高峰就轉為低調了。但她是很棒的歌手,也唱紅很多好歌,你們可能都聽過。」我找出〈孤戀花〉,讓楊三郎設計的搖擺節奏,緩步把聽者擺盪到紀露霞的麥克風前,讓她薔薇色的歌聲淹沒我們仨。

聽上海流行唱片長大的紀露霞,唱腔總讓我想起1941年左右、還深受周璇影響的姚莉。她晶瑩清越的音質,和婉細膩的口氣,台語自帶的濃厚鼻音帶來的溫潤共鳴,擅長把悲苦歌曲唱得哀而不怨,細緻高雅。

風微々 風微々 孤單悶々在池邊

水蓮花 滿々是 靜々等待露水滴

媽媽側著頭,輕嘆了一口氣,「她聲音很美,唱得真是好。」

爸爸閉上眼,手指輕輕打著拍子。

而我開心地微笑,享受與他們共處的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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