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卉君／溫柔之力

「溫柔必須先向著自己，才有可能傳遞給他人。」在奔波整日的夜裡，強撐著快要睜不開的眼皮，瞪著閃爍藍光的螢幕，腦袋裡一片空白的時刻，我心裡浮現這句話。深深呼了一口氣，關上電腦決定放過自己，先去洗澡鬆緩情緒。

所有緊逼在前的工作進度統統退散，「休息時間到了！」我像是冷冷略過喧囂排隊人龍的櫃台小姐，鐵面無私地在戛然而止的輸送帶霸氣放上「暫停服務」的告示牌，任憑誰十萬火急趕著結帳都無可通融。

過去我曾是急得跳腳的顧客，眼睜睜看著收銀員或郵局窗口在趕時間的焦心時刻關閉窗口，心裡暗自叨念著服務人員的不通人情：「不能先幫我處理完再休息嗎？」如今換位思考，赫然看清當時沒敢出口的OS，完全是以自我為世界中心考量的一種自私與自大。

在每個人公平的二十四小時裡的時間安排，各有各的輕重緩急和優先次序；回過頭來想，愈是要緊的事愈應該多留一些時間去醞釀、處理，若對自己重視的事物保有周轉餘裕，又何須犧牲他人的時間來成全。

對於自己或他人，我們往往過於理所當然地要求和需索而不自知；尤其愈是自律甚嚴的高效率工作者，就愈難以忍受他人的掉線。曾在職場上雷厲風行的我，卸任後才聽得懂過去工作夥伴說「和你工作壓力好大」的委屈。反省當時的自己，一心期盼著工作團隊能有更好的工作速率和績效表現，為了證明「不是做不到，只是要不要」的態度與信心，也相對嚴格地要求自己成為表率。久而久之，漸漸失去了彈性與溫柔，搞得所有共事者都戰戰兢兢地深怕出錯，遇到難以克服的問題也畏於求助：「妳太忙了，我不敢打擾，也不想再增加妳的負擔。」

當時的我即便沒有對誤事的同事當場發火，也必定時刻充滿著不耐煩的神情，在自己超載運轉的負擔之下，泥菩薩過江那般對每一分付出精打細算。我相信高效運轉不浪費時間、情緒，集中砲火才能展現最大的力量，卻總在不留後路地奮力一搏之後，感到彈盡援絕的失落與關係的斷裂。

「其實沒有關係的。」窮途末路之際，海上同航夥伴輕輕吐出的溫柔話語，如同救贖：「沒有關係啊，又不用非要怎樣才可以，總會有其他方法。」簡單又輕省的一句話，讓心中緊緊捆綁的死結瞬間鬆脫。看似輕描淡寫的安慰，傳遞了陪伴的力量，化解失去方向的焦急與慌張。

對我而言難以脫口說出的「沒有關係」，從中照見了自己的執著與緊繃。覺察之後，竟能時時從生活裡辨識出世界的寬待：狀態不佳、無法如期交稿時，編輯回覆的「沒有關係，還來得及」；旅途出現意料之外的耽擱，導致錯過列車時，旅伴安慰著「沒有關係呀，我們又多了一天可以相處」；疫情期間，確診訊息一炸就得要應變安排的每一句「沒有關係，別擔心」，都讓我看見了身邊人們順應與擔待的智慧。

當時光挪移，讓生命慢慢長出了從容，回想起「沒有關係」這句話語所傳遞的溫柔力量，明白了那是需要懂得寬待自己、能夠原諒莽撞與氣盛的過去所留下的創傷，才能給得了他人的體諒與善意，遂領悟了「為自己保有餘裕，才有餘裕給他人」的深刻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