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里安西王／憶山中釣鱒魚

地圖上找不到的湖

那是1987年的初夏，暑期課程還沒開始，有兩個星期的空檔，大學生們走光了，整個校園突然變得好冷清。

「不要忘了明天去釣魚，上午六點半見！」星期五下午，指導教授回家前特別提醒我們。北國的夏天，清晨五點天就亮了，晚上十點多才天黑。

蒙州生長的教授，在東岸波士頓拿到博士學位，十多年後回到山城密蘇拉，享受靜好的山居，更酷愛釣魚。沒多久前，一位完成博士學位的硏究生後自這間研究室畢業，來了一位新的硏究生和一位有印地安血統的暑期工讀生，而我已經加入半年。

在美國釣魚要買執照，我是外國學生，但有蒙州駕照，所以八○年代時釣魚執照一年只要十元，兩位美國同學因持有外州駕照，要交二十五元，他們大喊不公平，為什麼美國人比外國人要付更多錢。

教授有日耳曼和維京人的血統，身高至少一百九十公分，再加上一個大啤酒肚。由於山城的山路多，且一年中超過半年會下雪，他開著一輛四輪驅動的速霸陸旅行車，雪地裡不易打滑又省油，只是令人懷疑他如何鑽進瘦小的日本車？好在另外兩位體型皆與我相當，載了四個人，車子仍毫無困難地駛在蜿蜒的山路上。

洛磯山脈是美洲大陸的分水嶺，也分隔蒙大拿跟愛達荷兩州，沿著山脈有許多大小不一、星羅棋布的高山湖泊，也是原住民口中「天神的淚珠」。我們從學校出發，開了三小時左右的車，其中將近兩小時都是沒有柏油的山路，大概在九點左右，車停在科摩湖旁。教授說：「我們要再往上走，到一個地圖上找不到的湖。」

下車後，跟著教授前進，順著林間依稀可辨的羊腸山徑，往上又走了兩個小時。在接近山巔的轉角處，蔚藍的天空下，一個四周被群山圍繞的湖出現在眼前。湖岸排列著高低疏密不一的杉柏林，遠方的山谷還有一點積雪，兩道如珍珠項鍊般的山泉，順著山壁流淌進湖，像極了毛筆皴出的國畫山水。儘管在山城住了快兩年，我還是為眼前秀麗的美景深吸一口氣。

勾起混水釣魚的回憶

來到湖邊時已經十一點多，肚子早餓了，教授建議「先吃三明治，吃飽了再釣魚」，大夥就在湖邊各找個石頭坐下。

眼見比天空更湛藍且清澈見底的湖水，想起諺語說「水清則無魚」，我心中嘀咕著：「會有魚嗎？」工讀生說：「何不先把釣竿放進水裡，等吃完了三明治，魚也上鈎了。」於是他將用紅蚯蚓作餌的鈎丟進湖裡，沒想到原本微波盪漾的湖面立刻騷動起來，一大群魚全都跳出水面，搶食那隻紅蚯蚓，魚竿也差點被拉進水中。工讀生拉起魚竿，竟有兩條魚掛在上面。

教授這時候開口了：「別忙，這高山湖裡的魚食物來源少，也沒警覺性，很好釣的。」

那一刻，我想到在台灣唯一一次卻完全相反的「混水釣魚」經驗。

大學畢業的那年暑假，確定留校當助教，八月上班之前，到苗栗鄕下的朋友家玩幾天。傍晚，幾個小男生坐在四合院外一個非常混濁的水塘邊，拿著自製魚竿釣魚。

「這裡面有魚嗎？」我問。

他們小聲地說：「噓！有啊，有時候會看到魚跳出水面，但不知道為什麼很難釣。」

一個小朋友遞了一支魚竿給我，「你要不要釣看看？」

我接下釣魚竿，往水中一拋，突然想起剛學的動物行為生態學，心想：「在這麼混濁的水中，魚根本看不到餌，牠們很可能是憑著感覺覓食。」開始輕輕地把魚竿緩緩左右移動。幾秒鐘後，有股力量往下扯，我收起魚竿，果真釣起一條魚。

旁邊小朋友一陣歡呼，紛紛問：「你怎麼釣的？」我解釋了一下，不確定他們是否聽懂，每個人「喔」一聲就一哄而散，繼續各就定位釣魚。

那個無名的高山湖內多為割喉鱒魚，因為鰓下有一道紅色印記而得名。由於一年有八個月冰封，食物來源有限，所以長不太大；不過，釣魚執照規定，五寸以上的才能留下來，如果是母魚就得放回去。即使如此，午餐後才三十分鐘，每個人也就釣到規定滿額的十條魚。

教授俐落地用瑞士小刀在魚肚上劃一刀，再從魚頭背切一刀，用力一扯，扯出魚頭和內臟，丟回水中，幾分鐘就清完四十條魚。水中又激起一陣陣騷動，幸運沒上鈎的魚，還有機會飽餐一頓。

下山比較快，下午三點多就回到宿舍，新鮮的鱒魚只要加一點米酒、一點鹽，用大同電鍋清蒸就好。我配著一個人的孤寂，晚餐扒了兩碗鮮魚湯澆飯。

蒙州地廣人稀，那天爬山及釣魚過程裡，我們沒有遇到其他人。後來，我兩次單獨跟著教授到他的私房大河祕境飛蠅釣彩虹鱒，在「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河谷中，伴隨松風與激流的交響樂，只是「獨釣寒江雪」的「孤舟蓑笠翁」換成了「孤獨留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