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信宏／你媽去讀碩士班了

你媽最近決定去讀夜間碩士班，你們雖然長大了，其實也才七歲和九歲，應該還要籠罩著我們十幾年，為了這彷彿永夜般的日子，我們得努力賺錢，因此她想靠進修，為自己的未來加薪。

除了利益考量，或許她沒講出來的理由是：想汲取更多專業知識，在研究領域找到成就感，得到分數、教授評語，報告成果，最後寫出一本自己的論文，戴上碩士帽，拍下紀念照，領到印著自己名字的畢業證書。

考試前，你媽問我研究計畫怎麼寫，教授會問什麼。我早忘了研究計畫的格式，只能給她模糊的方向，還笑她說：「在職碩士班報名的人不多，去考就會上吧？」等你們熟睡後，她輕手輕腳地離開了你們的床，打開我借給她的筆電寫計畫，我也幫她修改了。最後居然考了第二年才考上，還換了一個系所。

你媽很開心，因為她考上榜首。

其實我想跟你媽說：「進去容易，出來才是最難的事。」但我沒有說出口，只是和岳父岳母一起為她慶賀，陪她想像未來的順利。

很快地，你媽開始擔憂學費。對她來說，這是一筆不確定能不能回收的投資，而且還要算在家庭支出裡，多少有點尷尬。夜間碩士班的學費，比我當年念一般生時貴上四、五倍，她沒辦法，愁眉苦臉了一陣子，因為在把錢拿去追求知識之前，得先繳你們的各種才藝補習費、保險費，以及每個月接連冒出的稅單。薪水才入帳就全數用盡，她忍不住哭過幾次。我卻有些不解──那不都是為了家庭、為了你們更好的付出嗎？當時我只能安慰她：「妳就想，妳其他的錢都放在我的戶頭。」

她先繳完你們的學費之後，跟我說她沒有了，我要了你媽的學費帳號，在最後一天繳費。

「我以後會還給你。」你媽說起來有點心虛慚愧。或許她真的想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學業，只是總遲疑，會不會太快了？該等你們再大一些才好？

其實真的不用還我，你媽是不是忘了我說過的話？但我沒再提醒她，只是留給她靠自己完成學業的可能，也許她心裡希望我能明白地說出口，可我每次都猜不透她的想法。學期還沒開始，我就已經累積這麼多關於你媽的研究材料。

在新生報到之前（她甚至為了體檢好幾天不吃東西），你媽特地與我對坐討論，模擬未來可能發生的情況，她要我先確認，能不能承受和你們相關的日常事務：固定兩天接送，而且必須準時，或是獨自和你們相處四、五個小時。如果我真能應允做到，她才報到。

當時我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小看我，雖然我確實不常做這些事，但這有什麼難的？

然而真正開始之後，我才發現這不簡單。即使我準時下班，首先遇到的問題是：我要去哪裡接你們？周二和周三，到底哪天是書法班，哪天是課後社團？我每次都跟你媽再三確認，還是有一次弄錯。那天走進書法班樓下的書道用品店，老闆娘先跟我打招呼見我繼續往樓上走，她的臉色越來越奇怪，最後乾脆嚴厲喝止我：「你要去哪裡？」

「我要接小孩啊？」話才說出口，我就意識到我搞錯時間了，只好連聲道歉，匆忙離開。

後來還是你媽趕去校門口接你們，她放下廚房裡的事，讓你們多等了一會兒，再匆匆趕回家，補上你們和我的晚餐。我回到家時，與已經遲到的她擦身而過，桌上飯菜冒著熱氣，旁邊還有切好的水果和一杯飲料。

自從那次以後，你媽養成了兩個新習慣。

第一個是遲到。她可能發現，其實就算晚一點到，教授也不會立刻切入正題。於是她常常等我先把你們接回家、交代好晚上該做的事，再把流理台的碗盤洗完才出門。

第二個是她會在我下班前傳來提醒訊息──幾點、在哪裡接你們，讓我可以反覆確認。偶爾公司事情耽擱，讓你們多等了幾分鐘，你媽會安慰我：「沒關係，我已經先跟老師說過了。」

你們看到我，總堅定地說：「媽媽都不會遲到。」我知道，你媽說過你們最討厭等待，她極力要求自己不讓你們等。為什麼呢？或許在你們心裡，等待就像被遺棄的感覺。

我小時候也是這樣的，爸爸和媽媽輪流來接我，他們似乎有明確的分工，誰多了一天、少了一天都被清楚記憶，甚至因此激烈爭吵。然後某天開始，只剩我自己一個人上課，再一個人回家，轉動鑰匙的聲音清脆響亮，家裡空無一人。或許我也應該讓你們學會自己來，學會用長長的時間面對孤單，慢慢咀嚼那種被遺忘的感覺。

一周中有一天，你們一個要去彈鋼琴，另一個則跟著我，課程只有一小時，回家太趕，不回又沒地方待。我去過咖啡廳、圖書館，也逛過大賣場。甚至有一次，為了找一間比較安靜的咖啡廳，我騎車繞了大半個城市，最後卻因時間不夠，又連忙折返。

你媽說，她通常會用這段時間去採買家庭用品：洗衣精、洗碗精、垃圾袋、菜瓜布、衛生紙……順便帶些你們喜歡的東西──零食、可愛的文具，或是優格與布丁。

我試著模仿你媽的方式，卻總是買太多不需要的東西。有一次，我跟著YouTuber的推薦，抱了一大堆新品回家。結果你媽只是無奈地看著我說：「我不是才剛買零食嗎？」從那以後，她特別交代你們：「出門時要盯著爸爸，別讓他亂買。」

平常開車下班後，還得騎著機車來回奔走，夏天夜晚悶熱難耐，騎車簡直是一種煎熬，騎得太快危險（已經有好幾次急煞，輪胎不知能撐多久），騎得太慢，又不斷被紅燈攔下，你們其中一個坐在後座環抱我，我的汗水順著你們的手臂濕了一圈。

回到家，我常累癱在沙發上，什麼都不想做，連手都懶得洗，渾身沾滿城市的煙塵，身體裡也浮出一層黏膩。你們看著我這副模樣，會自動去冰箱拿點心吃，有時還會貼心地端水過來問：「爸爸，你要不要喝水？」

每當這個時候，我都覺得欣慰，你們真的長大了。在我面前，比起在你媽身邊，你們更顯得成熟懂事，甚至有時讓我覺得，反而是我比較像個孩子。

你媽要回來之前，我才趕著把家事做完：洗碗，把沙發上的衣服摺好，催你們去洗澡，吹兩顆頭。她一進門，就開始檢查作業、張羅睡前事務，還不忘誇獎我做的家事，你們也積極展現乖巧，證明自己沒被爸爸罵，家裡一片和樂。

然而我總覺得怪，你媽怎麼把得來不易的學生身分，藏得像一場祕密的外遇？回家之後，精神亢奮，更用力扮演妻子與母親。

你們和你媽在一起的時候，我多半在電腦後面做事。你們不是在彼此鬥嘴，就是在跟她頂嘴。你媽偶爾會壓低聲音責備，很少像我直接斥喝。我把她的音量當作信號，只要她忍不住提高聲音，我就知道是時候該出面了。因為只要衝突反覆發生，卻始終沒有解決，便會使人煩亂。

我一出聲，你們便畏懼地看著我，像我以前看著我的父親一樣。但我只是想制止你們，好讓你們專心。至於作業，我漸漸不看，我試著檢查過，但你媽還是會發現錯誤，或是說我沒有照老師的要求去提醒你們，她終究得再看一遍。

所以如果她那天去讀書了，你們通常很晚才睡，疲累時脾氣也跟著火爆起來，對你媽賭氣，可能連你們也不明白為什麼。

你媽就坐在那邊跟你們耗，直到你們訂正完所有作業，三個人都累到一個接著一個打呵欠、生悶氣。你媽的生活被切割成三份，工作、進修、家庭，不斷循環。只有在你們睡覺之後，她才擁有自己的時間，可她往往已經太累了。

她陪你們躺在床上，放故事給你們聽，結果自己總是先睡著了。故事一個接一個自動播放，你們就瞪大眼睛盯著天花板聽，享受難得沒被管制故事時間與數量的自由。

有一次我昏睡過去，你們也不知在玩什麼，就這樣拖到快十點，你媽快回來時，你們還沒洗澡。

你媽沒有多抱怨什麼，只是一步步把剩餘的事務完成，嘴裡一直碎念：「這麼晚才睡，明天一定叫不起來，起床又要對我發脾氣。」你們卻吵著要聽故事，她不肯，又陷入無止境的爭執。

我試過放下手機和電視，專心和你們聊天，但實在很難持久，那樣的陪伴顯得刻意。不像你媽，總能派給你們一些有趣的任務──畫畫、勞作、閱讀、烘焙，能讓你們自然投入。或許正因為陪伴太難，我才遁逃到無所不在的睏意裡，難怪你們都不想睡，因為你們習慣彼此作伴。

你們知道嗎？以前我媽不曾幫我檢查作業，她認為作業就是我自己的責任，不讀書就去做工。我媽回家的時間，跟你媽上研究所一樣晚，也是一躺在沙發上，不久就睡著了。那時候我的小小樂趣，就是無聲無息地回房睡覺，讓她繼續在外面開著電視，等到半夜才驚醒。

至於我爸，即使還沒離家，也經常不在，媽媽因此多找了一份超市兼職。我從小就覺得，只要爸爸媽媽同時在家，又沒有吵架，就是最幸福的家庭。

你媽回家之後，只要有空閒，就會跟我聊研究所的事：同學的職業與年紀、教授的口頭禪和上課風格，還有課堂新知。你媽的記憶力很好，能把細節說得一清二楚，比如說她介紹過傅培梅──台灣第一位在電視上教烹飪的主持人。傅培梅總穿旗袍，展現優雅端莊的形象，兼顧事業和家庭，又謙虛地將功勞歸與丈夫與公婆。她的節目背後其實承載著發揚中華民族精神的意義，還以台灣食材改良中國各地菜肴，引入台灣家庭。也有一次，你媽分享說：麥當勞在日本興起，家庭主婦成為最大受惠者，終於可以不用每天煮飯了

你媽很喜歡上課，但她的期末作業拖延到最後一刻才交，期末那陣子，她常半夜一兩點才從你們房間跑出來，一邊懊惱著自己又不小心睡著，一邊翻開堆在桌上好幾天的書，開始打字。

最後你媽得到很高的學期成績，開心告訴我：「我不知道我們教授這麼喜歡我的作業欸！還是他給所有人都打這麼高分吶？」

她每過一陣子就會再提一次，看來你媽真的應該去讀書，她一個人去面對未知的世界；而我，則繼續研究──你媽，這門最難的學問。

你媽剛去讀書的時候，我曾帶著剛下課的你們去她的教室外看看，那裡也是我的母校，位置和路徑我很熟。我們隔著緊閉的教室門，看見上方氣窗透出來的日光燈，教授的聲音隱約傳來，儘管聽不清楚，但那熟悉的回音和語調，讓我一瞬間回到自己的求學時光。

你們兩個好奇地貼著那扇門，知道不能闖進去，只好問我：「媽媽在裡面學什麼？」我笑著回答：「媽媽在學很多有趣的，關於台灣的知識。」

我傳訊息給你媽：「我們在教室外面看看，要走了。」

很快，你媽回傳：「我快要睡著了。」

我牽著你們下樓時，告訴你們：「媽媽在裡面打瞌睡。」彷彿在「你媽」這個詞添上新的註腳。

你們聽了，笑個不停，還貼心地說：「那我們讓她休息，你不要再吵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