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志／《國寶》：日本的？中華的？歌舞伎名片引發性別、國族、天王天后爭議

《國寶》引發的性別爭議來自觀眾會聯想起各種BL劇、漫畫《玻璃的假面》與其改編電視劇《千面女郎》，其同志醚味濃到我懷疑第一男主與女友的做愛戲是為了應付電檢──二大男主怎不來一場？

大陸BL劇《上癮》腰斬，演不成原著續集中的做愛戲，兩位本尊倒是紅到戲接不完；然而黃景瑜紅過許魏洲，是為第一男主。BL劇總讓腐女看不夠，因為最後都掉包成沒有男男做愛戲，比黛玉寶釵掉包還空虛。

本片描述第一男主喜久雄（喜熊？喜雄？）之父慘遭殺害，為歌舞伎名伶收養，並命之與其親生子俊介一同學藝。本可世襲頭銜的俊介自知不敵，愛恨互織，悲歡交集。喜久雄向撒旦許願，望於舞台成龍，獲世間名利以報父仇；歷盡艱辛，終成歌舞伎真正接班人。喜久雄像梅蘭芳一樣娶妻生子，未傳出同志戀情。換做費玉清，娶妻生子該有多難──欲清何曾清？欲潔何曾潔？

喜久雄、俊介此二美少年一齊成長學藝的劇情，可對照相聲大師郭德綱親生子郭麒麟（1996年生）與張雲雷的共生共榮。張雲雷（1992年生）是郭德綱太太之弟──名分上雖是郭麒麟舅舅，二人年紀相差無幾，亦敵亦友，都跟郭德綱學藝，也都是新生代相聲名角。片中二人一如雙生子，上承《霸王別姬》兩小拚命成角之情。模擬女形（扮裝成女性）要訣當然是將心比心，將情比情──此等歌舞伎會沒有同志情或同志行？

兩主傍地走，安能辨寶是雌雄？先不說乾旦與男性女形的東方傳統，但看《千面女郎》兩女舞台競技，便是當時年少世代的集體記憶。安達祐實飾演的孤女北島真夜，歷經種種挑戰，其劇場才情終非世襲頭銜的姬川亞弓可比。最後誰能擔綱化為紅天女，由曾多次出演此一夢幻名作的「已老」舞者仲裁──有同樣功能的前輩角色在《國寶》中由渡邊謙擔任。

▋兩強相爭存其大

為解釋這另一番「春風無限恨」，現劈空傳來另一英雄神話公式：一山不容二虎時，兩強相爭存其大。

兩強都是天使，輸的墮落成撒旦，如米爾頓於《失樂園》披露的最古早模式：上帝一左一右兩大天使（皆雌雄同體），其一被選為地球救世主基督，另一未中選的大天使心生嫉妒，下凡變成反基督。兩者大戰，撒旦終於慘敗。此亦即《倚天屠龍記》何以會有陽頂天（上帝）、光明左使右使。明教一度崩裂，原因之一也是左右天使離散。

原可成為英雄的曹操成了梟雄，亦因天下為司馬氏所奪。既生瑜何生亮、獅子王位遭叔父竄奪，亦皆套此公式。以此公式編寫的劇本多如牛毛，而以莎士比亞《馬克白》最為完熟經典。而後金庸又以「虛竹vs丁春秋」寫出《天龍八部》名場面。

神話學者榮格、後繼者坎伯亦未道盡此兩雄相爭公式，大都闡述一個人如何成為英雄──怎樣誕生、受神祇指點、接受磨練、打怪成功後登基、退休回歸等。然而此種兩雄相爭不但以電影上演，也常在現實生活出現──功夫「熊」貓竟是真英「雄」，打敗老虎；兩黨總統候選人競爭，出線者就是英雄，成王敗寇。

看來勢均力敵的二大主角登上擂台爭得你死我活，有如摔角或相撲──《舊約》有雅各與天使摔角而獲勝。現代實例也很多，如松田聖子vs中森明菜乃是綜藝史上最八卦、最轟動也最傳奇的天后爭鬥實境秀，楊宗緯與蕭敬騰則將擂台賽沖激至最高潮。

《國寶》來襲，是中華民國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要因應？此非本文重點，故用中華一語以蔽之。但何以《國寶》會引發國族爭議，無論潛顯？在我看來，此片不但深受《霸王別姬》、《梅蘭芳》、《藝妓回憶錄》、《鬢邊不是海棠紅》、《一代宗師》（宮二vs馬三）影響，還有意集其大成。觀眾勢必又要將歌舞伎與京劇比個高下；在《鬢》劇中，歌舞伎需向影射梅蘭芳的男主請益，暗示日本小道不如北京歌劇（Peiking Opera）博大精深──如主題、戲路之寬廣、故事與用典之多、乾旦名伶之紅等。然則此片一出，誰與爭鋒？《霸》《梅》早成老片。章子怡、鞏俐、楊紫瓊以《藝》片力壓日本，今遭《國寶》以最新的BL力道反挫回擊。此等競技爭的不是運動金牌，而是綜合八大的表演藝術，屬國家層級，如「國」寶所揭示。

▋聖獸內在論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孔子說得這樣明白，後世還是有人不懂，甚至刺探普羅大眾情慾以鞏固其威權，乃至瑪丹娜要在《再發明》演唱會（2006）開場發表一段如詩如偈、如預言如警語的聖獸內在論（‘The Beast Within’）；現由筆者節譯：

讀先知說話的人有福了

凡聽見的人

記之於內心的人有福了

因為時機近了

雲彩將伴祂而來

每隻眼睛都將看見祂

地球各民族都將因祂哭泣

你們當中有沒能懂得撒旦深沉意義的

我知你們的工作

我知你們的勞苦

與你們耐心的承受

亦已測知那些自稱門徒

卻並不是的人

與其虛偽

我知你們耐心的忍受

並為我的名之故

負了重擔……

我看見聖獸自海上升起

有十隻號角與七個頭

在其頭上有瀆神之名

而我看見的那聖獸一如花豹

其足如熊，其口如獅

龍賜祂力量

又賜祂冠冕

與其巨大權柄

祂其中一個頭有肉身之傷

但祂看似有肉身之傷

實已痊癒

全球驚奇跟隨這聖獸

人類崇拜龍

因龍將權柄賜予聖獸

而他們崇拜聖獸並問道：

「誰像這聖獸？

誰能對抗這聖獸？」……

牠張開嘴發出瀆神言語

對抗

神

牠被允許對抗聖人

並征服之……

然後

我看見一新天

一新地

我聽見一來自冠冕之大音說

「看吧　神之居與人類共

祂將與人類同居

人們將擦掉眼淚

死亡將不復存……

看吧

我很快就出來了！

以瑪丹娜為師的蔡依林，心有靈犀，《Pleasure》發片搶在全球同志天后之前。該唱片造型於我絕似中森明菜，非眾人常提的濱崎步──全球各地天后（divas）真是有志一同，眾國連線。

從瑪丹娜的‘The Beast Within’到蔡依林的〈Beast〉（2012），隔了六年──蔡依林真是瑪丹娜的好學生。

釋迦牟尼號稱七佛之師；

瑪丹娜何止七后之師？

然而舊式教廷、佛教組織貶性慾為「獸性」到瑪丹娜以「聖獸內在」為其平反，這中間隔了多少年？

有沒有兩千年？

▋人人都陰陽並濟，每個人都兼美

勝者為王為后，是個問題。

To be king or to be queen, that is the question.

雌雄同體或能為此開釋。現在我們只能說梅蘭芳、李叔同曾保有雌雄同體的雙性魅力。然而後來呢？

梅蘭芳是gay嗎？是雙性戀嗎？南京紅姐事件爆發後，不是同性戀的在性行為上也雙性戀了。

梅蘭芳在舞台上扮靚女，實生活中結婚生子，有子弟傳承技藝，終成梅派梅學。他有男性性伴侶嗎？

梅蘭芳是天后還是天王？

沒人敢問。

弘一法師是gay嗎？

弘一出家前原名李叔同，男扮女裝演出《茶花女》出了大名。因佛教壓力，無人敢問他是不是gay，既然出家後也捨了男女相；然而一心模擬弘一書法的蔣勳，出版長篇同志老少戀小說《祕密假期》，出櫃如出鞘，寶刀未老。

張愛玲不認同弘一，只羨慕他太帥，找人從無問題。

張愛玲也不信教人離慾斷愛、閹割自我的組織。此亦金庸「欲練神功，引刀自宮」本意之一──民國前窮人寧去陽具，也要入宮當太監求榮。

然而對於未婚的我而言，重點不在gay不gay，出櫃不出櫃，而在不輕言離慾斷愛，對得起自己情慾，在不對不起婚姻的前提下（若不能不出軌，就別結婚。不要既要又要），情慾──瑪丹娜謂之Erotica──乃人之本能，不知何故有機構或權威要禁制這本能，再將此大能之名歸給自己。

再看張愛玲如何翻譯說法者愛默森的詩：

我喜歡教堂；我喜歡僧衣；

我喜歡靈魂的先知；

我心裡覺得僧寺中的通道

就像悅耳的音樂，或是沉思的微笑；

然而不論他的信仰能給他多大的啟迪；

我不願做那黑衣的僧侶。

《國寶》是上述的神話學英雄公式的集大成演繹，但二大男主到底是英雄還是英雌？

人人都陰陽並濟，每個人都兼美──兼有陰性與陽性特質，如果不後天強制。

你看他們是男是女，正如照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