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定照/張曼娟──越來越明白

對張曼娟而言,許多苦澀往事今日說來都像眼前一杯甘茶。(圖/本報記者林伯東攝影)
對張曼娟而言,許多苦澀往事今日說來都像眼前一杯甘茶。(圖/本報記者林伯東攝影)

▋出版社用「校園美女作家」來包裝

都是校園美女作家稱號惹的禍。那年,還在念中文研究所的以首本小說集《海水正藍》爆紅,浪漫優雅、夢幻仙女等形容詞從此跟隨。儘管《海水正藍》明明充滿家庭問題影響下的悲劇,同名小說中的男童甚至投海。

在赤峰街浮光書店,張曼娟指著成名作封面摺口上的黑白照,笑說出版社當時用「校園美女作家」來包裝她,拍照時只開一盞檯燈,露出她半張臉,眼眸低垂,「大家看不清楚,誤以為是美女;如果整張臉露出來,大家就喔,原來長這樣!」她模仿眾人失望表情,一面哈哈大笑,開心得好像說的不是自己。

她從不認為自己美,受訪當日,張曼娟一頭俐落露耳短髮、戴著藍綠框眼鏡,牛仔褲下毛茸茸懶人鞋跨著大步,講話語速像按了倍速鍵,完全不是當年摺口照幽婉朦朧風格。彷彿要證明自己真的不是美女,她說起國中時160公分高、體重30公斤,「非常瘦又醜」,加上成績不好、沒有朋友,老是遭霸凌。

她興高采烈找出手機存的老照片給我看:「很好笑,我小時候照片都是憂鬱臉!」影像中小女孩果然撇著嘴。天性般的憂鬱,在她看有點像父親,也與九歲時媽媽含淚吐露的家族祕密有關:同住的伯父兒子其實是她手足,是爸爸不捨戰爭時同來台灣的難民哥哥無子而過繼。大人還要她絕不能說出去。

不能說的痛苦,因為伯母重男輕女更加重。眼前張曼娟神色明朗,唱作俱佳演起當年種種:伯母會跑到學校,告訴老師:「你們不要看張曼娟看起來很乖,其實她在家是懶豬!」還攔截她成績單,痛罵:「妳這種爛成績還好意思拿回來,除了吃飯還會幹什麼?妳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為什麼不去死!」

▋刻意與自身經歷保持距離

當年她基於家庭禁令,面對辱罵都只能憋著。「我常常覺得很鬱悶,我知道妳孩子其實是我們家孩子,但我什麼都不能說。」偏偏當她問爸爸為何把手足送伯父,爸爸答「還不都是因為妳」,意思是若送的不是手足就是她。一句話為她小心靈又蒙陰影,「我覺得很愧疚,都因為我,手足才必須離開我們家」。

但她創作初始從不寫這些。四十年前《海水正藍》序文中,她開頭就提九歲聽聞那個崩塌她童稚世界的祕密,卻未說明祕密為何;回憶幼年常夢見父親或母親決絕離家,她哭叫驚醒後總止不住淚流,也不談驚懼何來。「那時許多人批評女作家都寫肚臍眼的事、注意力只放在自己身上,我不想這樣。」

她轉而寫他人。二十一歲獲全國學生文學獎的〈永恆的羽翼〉,動機雖來自看見父親第一根白髮,原型是見鄰居畢生打拚供孩子出國深造,妻逝後卻落得孤老;兩年後她應平鑫濤邀稿寫的〈海水正藍〉中,男童痛哭往地板叩頭碰響的驚悚場景,源於親睹母親居家托育時一位孩子抗拒回到破碎的原生家庭。

然而或許因為「校園美女作家」形象太強烈,或許因為作家刻意與自身經歷保持距離,也或許如張曼娟說的,可能由於《海水正藍》中也有愛情故事,一般又常將愛情與浪漫連結,往後即使她作品常見家庭糾結、淚水斑斑情節,不少人對她「天上仙女」印象始終牢固,幾乎成了她文學原罪。

▋暢銷是原罪

暢銷更是她最大原罪。張曼娟學起當年一位她不認識的名女作家,遇見她時「恨」一聲扭頭就走。「也許因為《海水正藍》太受歡迎,大家覺得這nobody又是年輕女作家,憑什麼賣這麼好?」就這樣莫名冒犯幾乎整個文壇。她估算,《海水正藍》若加上盜版,已售逾百萬冊。

暢銷年輕美女作家之罪還不止此,念博士班時,有學長質疑她「暢銷作家念什麼博士」;二十九歲拿了博士任教東吳大學,她認為中文系學生該多訓練表達能力,教現代文學時要學生讀作品後在課堂報告,遭部分老師諷肚子裡沒東西,才不自己講。她朗笑起來:多年後「翻轉教學」當道,當年學生讚她領先三十年,「可是我當時背上插滿箭!」

苦澀往事今日說來都像眼前一杯甘茶,源於三十六歲任教香港中文大學後才確立的信心。「我發現香港人不很在乎別人,都走自己的路,我以前那種小心翼翼有點無聊。」張曼娟笑得燦爛:「我就這樣變成一個比較快樂的人!」那關鍵還因為她在港沒知名度,又只會講國語,仍贏得中文系最受歡迎老師第一名。「我想這表示我真的很不錯,不是因為我只是個運氣好的暢銷書作家。」

初衷在培養年輕作家的「紫石作坊」也打開她新視界,「我把重心從放在自己身上,變成放在別人身上」;四十四歲成立的「張曼娟小學堂」,立願引導小學生、中學生體會古典文學之美,「我總覺得自己是中華文學的傳播者」。她為推廣經典的改寫與創作,量多到成為她作品重要系列。

本以為歲月會這樣靜好下去,未料命運又找上她。2015年張曼娟父親罹患思覺失調,一年半後母親失智,三十多年前她寫照顧者處境的〈永恆的羽翼〉頓時猶如預言,只是她面臨的問題比小說中女主角還複雜。

▋黑盒子打開了

她終究一路護著爸媽走過來,在過程中更了解他們,也看見自己。2017年她為昔日同學新書寫序,讀稿時數次淚如雨下,只因從同為戰爭難民的對方父親故事更懂得自己父親,頓悟父親與自己為何曾那麼不快樂的謎。

在打扮入時青春男女來去的書店,張曼娟說起早年從不寫的、爸爸夢中的驚叫,恍如掉入另個時空。她從小眼裡那很帥、很憂鬱、不常吐露情感的爸爸,會在夜半發出撕心裂肺喊叫,總在媽媽安撫「作夢、作夢」中醒來才平息。而爸爸從不提到底作了什麼噩夢。

要在思覺失調發病後,爸爸才吐露:自己曾參與一江山島、大陳島之戰,在島外軍艦待了三個月後,因哥哥結婚請假返台,沒想到軍艦不久被炸沉,倖存的他成了哀悼同志的致詞代表。回憶的同時,爸爸大哭喊著:「我怎麼面對死掉的弟兄?應該死的人是我,不是他們!」

爸爸的哭喊在記憶中迴盪,張曼娟感嘆,那麼寡言的爸爸,要到思覺失調、整個人失控後,才終於講出六十多年前那些恐怖的地獄般經歷。奇妙的是,也在罹病後,他不再在夢中大喊。「這也就是說,在思覺失調前,他一直都像個黑盒子……」

爸爸的黑盒子打開了,張曼娟的黑盒子也打開。生命告訴她,她曾以為的肚臍眼不只是肚臍眼,「我覺得我準備好了,有勇氣告訴別人我經歷過什麼。那些事發生在我身上,也可能發生在別人身上,並不是孤立事件」。就像她透過同為難民之女的書,更理解父親與自己,看到背後共同的時代洪流。

張曼娟最新作品《多謝款待》訴說即使是陰暗時光中也不匱乏的愛。(圖/本報記者林伯東攝影)

▋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忠於自己

2018年起,她接連寫出《我輩中人》、《以我之名》、《自成一派》,集成「中年覺醒三部曲」,在訴說照顧者歷程外,也漸漸袒露自己,一片片揭露昔日的殘酷往事。她不再像過往寫作刻意隱晦,也不用文學技巧修飾,「我只想把事情清清楚楚講明白」。

這自我揭露果然喚起廣大共感,早年的讀者重新聚攏。張曼娟坦言,不少讀者說在《海水正藍》後就沒讀她的書,「他們覺得自己經歷真實世界的殘酷,可能是我不能理解」,然而當讀者也來到中年,讀到她三部曲文章深受觸動,一看作者竟然是張曼娟,「我很高興我們終於又走到同一條路上」。

曾經,外界以為張曼娟拈開的都是玫瑰花瓣,要到此時,才知她剝開的是洋蔥,裡面都是淚。只是她早已覺醒該把陳年淚水化為歡喜,「過去的不幸並非因為本身有多大力量,而是你賦予它無窮的力量影響自己一生」。

就像她最新作品《多謝款待》,許多篇章透過父母與自己為對方做的料理,訴說即使是陰暗時光中也不匱乏的愛。是那些愛讓她從未掉入黑洞,反而給出力量,即使在說到父親去年過世的此刻,她眼睛又不禁朦朧起來。

問張曼娟,未來會否考慮更完整寫下父母故事,那個造就他們與她的時代?她猶豫了:「我覺得對我有點困難,因為太靠近了,我可能需要時間醞釀。」她知道自己一直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忠於自己,在那路上她不能計較陪伴的讀者多寡,也不能在意是否被大家喜歡,那是如她說的,永遠太努力的命運為她作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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