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樹／流水的京都，磐石的心

推薦書：壽岳章子／著，澤田重隆／繪， 李芷姍、陳嫻若、張秋明／譯「京都三部曲」：《千年繁華》《喜樂京都》《京都思路》（馬可孛羅出版）

曾想過，人生要是只有一件事出門可做，那，會是散步吧。門外即天涯，四界𨑨迌，走開一點，再走遠遠的，一直到走不動看不到身影，就甘心了，回來紙上漫步。像壽岳章子和她的京都三部曲，數落「繁華」、遍訪「喜樂」、「思路」百轉，由近到遠，居家日光，巷弄風景，什麼都有，也什麼都留不住，「似一場無盡的夢，無限的延伸，卻又隨時給人驚喜」。誰能不愛京都？風情萬千的這位少婦，斜倚商店街臨窗眺望，一晃眼，轉過街角巷尾，隱匿在川流人潮中。

真的可以當成一場夢，京都，是一個人的床前明月光，也是天下人的千年硃砂痣，交織了街道、建築、商店、人家，宜居宜遊，宜古宜今，更有種種悠長情味，鎏金歲月，刻劃庶民文化與歷史脈絡，招惹眾人目光，又守得住寂寞。壽岳章子從童年記憶、家居生活裡舉步，自在喜樂的凝視舊傳統與新天地，最終回眸一笑，盡在千年古城變與不變的「道路」上。十年三部，一調三弄，以人生側寫的指法，撩撥日常百態，彈唱曾經擁有的舊時光，撫之感之，如朝顏麗日夕照。京都的美，當然值得細品；京都的街巷人生，更須采風。於是，一幅幅細膩動人的街道圖、浮世繪、風土誌、小物語，走馬燈流轉出繪畫家澤田重隆的光影圖說，在與不在，消逝與永恆，古都和他的故事，亦宛然，京都一戲夢。

如果一個旅人，正在往京都的路上，必先感受《千年繁華》的門裡門外，時年舊事。一個城市，住過活過才會愛過，壽岳章子的京都「我家」，一字一景都是驚喜，而這驚喜，來自生於斯，長於斯，京都文化的自然底蘊。生活節奏滿飽、跳動，彈指世事無常，顧盼往昔一切，思親、懷情、念舊、憶景，像個小女孩，躲在最愛的那個角落咯咯偷笑。她寫京都大街小巷，如時間之河──從巴士車窗望出去，常常可以有「啊！這裡好像滿值得逛逛……」的驚喜發現，對我而言，這也是一種幸福──流水的京都，千江千月千層雪，「好像那裡曾經有過的某種東西消失了，全部鎖在我年幼種種回憶的世界裡」。這樣的美好，京都舊夢如昨。

去京都，探路問訊是一種幸福，來到了，且走且看《喜樂京都》，快意擷取〈京都居，樂無窮〉所序，被歲月淘洗過的每一顆珍珠。傳統與現代，稍縱即逝，卻蘊含深意，無論是祇園祭的一如往年、白川綠意、平安神宮的菖蒲、花間小路店鋪光陰，還是所有新町舊街長巷窄弄的日常情味，「聚集在這裡的居民有著各種不同的生活」，製工、師匠、賈人、商女，佇足悠遊，各有各的陰晴圓缺，悲涼喜樂。在出發與抵達之際，京都，是看不見的城市，我們都不會是馬可波羅或是忽必烈，卻可以是壽岳章子或是澤田重隆，用文字用圖像，對話出古都與記憶、古都與消逝、古都與慾望、古都與夢境，城市的塵世，再活一次，也再死一次。死生如磐石，正是京都之心。

流水的京都，磐石的心，離去前，還得慢慢走回來過的足跡，因為「京都連結各地的道路模樣已深植我心」，壽岳章子既甜美又心酸的寫下這句話，帶著我們重返《京都思路》，千百年來過客，「獨特的生活步調」，魂縈夢繫的存在。她遊走京都各地，幾十年來驚奇感動，「任何地方都有人活得堂皇自在」，但若要問誰是眼前人，則非手繪京都十年的澤田重隆莫屬了。「這期間京都在時代的浪潮裡不斷波動，我親眼目睹了許多消失了、改變的和不變的事物，我試著將其中的一部分記了下來。」僅僅是其中一部分的剪影，就守護了京都的四時更迭，花開花落。來去之間，留下來的帶不走，就這樣今夕何夕，相逢，京都道路。

可還記得，隱匿在京都川流人潮中的這個少婦，沒多久，拎著大包小包又出現了，也許她東市買了千層漬，西市買了味噌湯和醃醬瓜，商店街買和菓子，最後逛進市場老鋪；也許她，走過小橋，拐進窄巷，路上「寺院和趣味的店家宛如拉開畫軸中的畫一般排列著」。也許，踩著小碎步，輕快自在的她，還繞去看了幾眼這裡，與那裡的街屋，「走在這個區域，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風情」。這無時不在的身影，現正站在大街，一襲櫻花粉的外出和服，微微欠身，跟人淺淺談笑，也不曉得，是識與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