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立峰／歷史的外邊思維

戲劇《茶金》的原型《茶金歲月》作者廖潘運，新作《生徒時代》（聯經出版），回到茶金歲月之前，寫他桃園觀音出生的小歷史，街市變遷，在日本時代讀了觀音公學校，赴台北考取淡水中學，中學畢業考取台北經濟專門學校（即爾後台北商專，如今台北商業大學前身），台灣光復後插大考進台灣大學經濟系。

一連串履歷並陳，各位或許以為就是近百歲老人的學經歷列表，然而廖老先生舉重若輕，每個求學的大事件珠聯纚貫，構成台灣上個世紀前五十年，或說整個東亞的大歷史。讀淡江中學時皇民化運動，生徒出陣投入挖戰壕，協助因美軍轟炸而受損的瓦礫清理。玉碎，神風，這些太平洋戰爭後期的關鍵詞，竟以傳記的平實聲調娓娓道來。

1945年昭和天皇宣布終戰，廖運潘進入台北經濟專門學校，隔年就是二二八事件，他從城中到北投同學家避禍，三月鐵路通車後返回觀音家鄉。某個教科書的事件，爾後選舉不斷提及的集體創傷，但作為見證者，作者的筆調極其精確：內熱外冷，馭繁於簡，似輕實重。你很難想像一個青年的求學經歷簡直見證了一整部東亞編年史。戰後日人遣返，蔣介石撤退來台，百萬軍眷違建時代，都在《生徒時代》婉轉而細膩地陳述了一遍。

除了作者驚人的記憶力，以及輕舉熱筆寫下的小歷史與大時代之外，《生徒時代》有兩個細節讓我感到趣味。首先是作者介紹家鄉桃園觀音：觀音本是荒地，後來洪水出觀音石因以得名。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日軍攻下北京城，公學校全體師生拿著小旗子遊行到白沙岬燈塔，高喊三聲萬歲。從人文地理學來說，觀音鄉或燈塔於我輩皆陌生，然近年觀音周遭置「草漯重劃區」，乘上新北桃竹的房價起飛列車，跟著青埔、A7、八擴、小檜溪等重劃區順風高飛。會不會有一天回顧台灣作家描繪的空間與地景，只剩重劃區與建案座標重新替GIS造史編年？

另外作者提到從淡水中學赴台北考試，原本報考台北師範學校，未料火車抵達北投車站時，空襲警報響起，警報解除後已錯過了考試時間。校長對此大發雷霆，命老師隔日再帶隊前往，要求台北師範通融。無奈當年報考師範人數暴增，一來因戰爭時期無法赴日留學，再者師範生又享有緩徵兵役之優待。招生人員對這群本來已喪失資格又復活的考生不懷好感，口氣惡劣，本來就不甚想讀師範的作者決定棄權。筆者於師大服務，見證廖老先生原本有機會成為本校校友略抱遺憾，但又對於其投考經濟，其後能發揮所長感到慶幸。

法國社會學家傅柯在《外邊思維》裡，提出語言只能在思想的域外這個概念，歷史既可再現又不可現性，回憶錄再如何細節如何真實，難免有後設的成分。就像歷史本不該是絕對客觀的存在，正是參與歷史之人的逆覺體證，將歷史復現還魂。人的肉身說到底只是時間的容器，我們就像語言，像書寫，曾經流淌於這時間之河裡，一切就有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