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森堯/從《三峽好人》看賈樟柯的電影(下)
▋拍攝《三峽好人》出於意外
我最近有機會看到一部2014年發行,有關賈樟柯拍片心路歷程的紀錄片《汾陽小子賈樟柯》,才知道原來《三峽好人》的拍攝完全是出於一場意外。賈樟柯說,他這輩子從來沒想過會來到長江三峽,更沒想到會在這裡拍一部像《三峽好人》這樣的劇情片。原來2006年他和畫家劉小東一起前往三峽,為他幫當地工人作畫過程拍攝紀錄片,這部紀錄片的片名叫《東》,結果他人一抵達那裡,便深深被那裡的工地景觀吸引住了,畫家劉小東說,這些民工在這樣悲情絕望的地方做最卑微的勞力工作,他們身上所散發的生命力,讓他深刻感受到生命力量所展現的奇異現象,他們感受不到大環境的悲哀處境,但他們就是活著並持續散發著生命的光芒。
賈樟柯因此藉著拍攝紀錄片《東》之餘,臨時起意利用原班工作人員和演員,在很短的時間內拍了《三峽好人》。主角韓三明後來回憶說,他原先拍了紀錄片《東》,一個禮拜的時間,沒想到緊跟著又花了一個多月時間拍《三峽好人》。因此,這兩部影片,一部紀錄片和一部劇情片,其實是一體的,同樣記錄了一群沒沒無聞的中國人在一個悲情絕望的環境下,所展現的堅韌無比的頑強生命力。誠如賈樟柯的攝影師余力為所言,在三峽地區,他們不斷在創造鏡頭的奇蹟,賈樟柯很幸運,他有一個和他默契十足且感性豐富的一流攝影師,拍攝了他心中所期待的影像,不說他們所創造的感動人心的劇情故事,光就影像所記錄的難得精采畫面而論,除了感動人之外,都會是以後有關三峽變遷的極珍貴檔案資料,裡頭閃爍著曾經活過的頑強生命力。
▋他的死亡沒有悲哀和傷痛
賈樟柯在《東》片中所記錄的不單是劉小東在三峽所畫的當地工人的真實面貌,他甚至滲透到當中最悲情的情感之中,其中包括了死亡。印度已故著名導演薩雅吉.雷曾經說過,一部電影中有了死亡,你還要什麼呢?雷是個善於描寫死亡的導演,我認為賈樟柯也是,而這也是他電影中最為動人的時刻。導演在片中花費許多篇幅描繪一位工人在拆屋時的意外死亡,從意外的發生,到一群同僚和畫家一起伴送屍體經水路和陸路回到偏遠老家,整個過程有條不紊,肅穆莊嚴,家屬早已接到噩耗,一家大小和親戚鄰居已經站在門口守候,淒風苦雨,冷瑟哆嗦。我們到了那裡一看,這顯然是個幾近一無所有的貧窮人家,全家大小就依賴男主人在外打工過活,我們實在無法不感到憐憫並為之鼻酸。這本來應該是個悲哀淒涼的場面,卻由於敘述筆調的冷靜和不慌不忙而緩和了哀痛的氣氛,特別是畫家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玩具發放給小女孩時,小女孩竟破涕為笑了,還有大人們爭相觀看死者生前工作時所拍的一些照片,頻頻發出讚嘆聲,竟也忘記這應該是個哀戚悲傷的時刻。
賈樟柯處理死亡,有其獨到之處,他不真正展現死亡,他的死亡沒有面孔,甚至沒有悲哀和傷痛,逝者已矣,就是人世無常而已,但是他同時反映了生者的無奈反應,透露著生存的痛苦和悲哀。在這部紀錄片,還有先前的劇情片《世界》中所描寫一位綽號叫二姑娘的民工的死,以及最後男女主角的自殺,賈樟柯都不約而同展現了相同的死亡概念,隱約中透露著神祕和無常,極度的疲憊和過分的操勞令人靠近進而渴望死亡,除了無所適從,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緊跟而來的另兩部紀錄片《二十四城記》和《無用》也是描寫死亡,事物的死亡,而不是人的死亡。不管是人或事物的消失,總是帶來懷舊和感傷,但這是時間的法則,沒有例外。時間帶來變遷,一去不復返,而這種力量是沒有人能夠抗拒的,除了面對,沒有他法。《二十四城記》追述專門製造飛機發動機的國家軍工單位,代號簡稱為420廠,於1958年從瀋陽遷移至成都直到2007年拆除改建公寓的經過,這本來應該是聊備一格的紀錄片工作,但還是可以拍得充滿濃濃的人情味,動人之餘又言之有物,涵蓋三代人的歲月和情感,懷舊感傷卻不濫情。賈樟柯透過對當年搬遷時如今已退休的當事人的訪問,還有和當今未經歷辛酸歲月的新一代年輕人的聊談,勾勒出歲月變遷的意涵,沒有太多感傷,沒有太重的懷舊和惋惜,只有變遷,只不過一切真的是一去不復返了。
《無用》透過對叫作「無用」的服裝品牌和廣東珠海成衣工廠的介紹,賈樟柯回到汾陽故鄉描寫當地裁縫業的蕭條沒落,兼寫裁縫業者轉入礦業的礦工生活,賈樟柯描寫變遷,筆調不疾不徐,冷靜客觀,成衣打敗裁縫並取而代之,這是時代變遷不得不然的趨勢,五百年前印刷術取代手抄行業,一百年前汽車取代馬車,二十年前電腦取代打字機,未來二十年電腦可能還要取代郵務、銀行、書店以及許許多多人類曾經有過的生存方式,我們將提早進入赫胥黎筆下未來五百年後的「美麗新世界」,在那個世界裡沒有書本,沒有宗教,沒有婚姻和家庭,沒有傳統的人類情感溝通方式,什麼都沒有,只剩下一個電視螢幕,一切秩序井然,我們無法抗拒或躲避這些變遷,我們束手無策。我發現我們目下已經提早在輕叩美麗新世界的大門,甚至可以說,我們已經不自覺跨過了那個門檻,而我們卻不知道,賈樟柯記下了這些,時間和變遷。
▋凌駕在世界主旋律之上
在紀錄片《汾陽小子賈樟柯》裡頭,我們有機會真正看到賈樟柯現身說法,深入談論他自己的電影觀,影片的主調是他離家二十幾年之後重返汾陽老家,探訪故居和故舊,並談論從《小武》到《三峽好人》十年之間整個從影的心路歷程,我發現這是一個思路清晰且見解精闢的電影導演,他知道他在做什麼,但可能不是很了解他做得有多好,他不但脫離了中國電影的主旋律,甚至也凌駕在世界主旋律之上。我記得在網路上讀過他寫的一篇談電影的文章,對台灣侯孝賢推崇備至。他的電影經常會不經意出現一些極動人的時刻,不論是劇情片或紀錄片,他總是會把我們拉到最貼近真實人生的境界,痛苦和無奈而絲毫不感傷濫情,就像1950年代印度的薩雅吉.雷的電影。拍動人的電影依賴的不是霸氣或其他什麼的,而是對生命的謙遜和對存在之痛苦的深刻體會認知,這是賈樟柯有而別人沒有的特質,在文學或電影創作而言,這種特質是非常稀罕的。
然而,不久之後,整個情況起了變化,就在拍攝《汾陽小子賈樟柯》一片到尾聲時,傳來消息,當時剛完成的新片《天注定》被中國電檢當局裁定禁映,那天早上賈樟柯和他的攝影師及製片三人坐在一起面面相覷,無言相對,也無心繼續工作,他們感到沮喪極了,末了賈樟柯終於說:現在的問題不是要如何策畫下一部電影的問題,而是要不要徹底離開這個行業的問題,我們能生存的空間實在太狹小了。這當然是氣話,因為半年後他們又開始策畫新片《山河故人》了,我突然想起1993年張藝謀《活著》和陳凱歌《霸王別姬》的事件,兩部影片分別在歐洲著名影展得到大獎,當時曾經和上述兩位導演合作的編劇蘆葦說,他感到很興奮,他看到中國電影終於起來了,可沒想到那竟然也是個終點,兩片都不約而同被當局禁映,之後張藝謀和陳凱歌就再也沒拍過什麼振奮人心的電影了,看看陳凱歌的《荊軻》和張藝謀的《滿城盡帶黃金甲》以及《長城》等譁眾取寵的無聊商業片。我現在終於可以理解當年蘆葦的感嘆了,既是開始也是終點。
如今賈樟柯幾乎是重蹈覆轍,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得一起向中國電影的主旋律靠攏了,從《天注定》到《山河故人》,再到《江湖男女》,我們看到的是跟以前完全不同面目的賈樟柯,是屬於過去中國傳統電影中平凡庸碌的甚至是令人唾棄的庸俗面貌,都距離我們非常遙遠,而一時竟忘了這是賈樟柯的電影!時間帶來變遷,變遷帶來環境的改變,最後影響了我們的心性,環境會變,人怎麼會不變呢?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一書中最後說,唉,時間,時間改變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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