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漢澄/修士與慘綠少年
▋「奧坎剃刀」法則
西洋哲學中有個邏輯學法則稱為「奧坎剃刀」(novacula Occami),又稱作「簡約法則」。它的定義不是很固定,但被許多哲學家闡釋過,大致就是「若無必要,勿增實體」,「在其他一切同等的情況下,簡單的解釋通常比複雜的好」。剃刀用來切割檢驗,檢驗什麼呢?針對某一現象若有許多不同的解釋,那麼其中最簡單,最不花稍的那個應該最接近事實。比方有個人的腦子裡有聲音跟他說話,告訴他世界末日哪天降臨,要每天殺隻雞獻祭,災難才不會來。那麼一個解釋是:一、世界末日真的會在那天降臨。二、某個超自然的存在能改變這一點。三、這個超自然的存在可以用雞來買通。但這個解釋必須容下的變數太多,太複雜,就不如比較簡單的解釋:「這人瘋了」來得可靠。
「奧坎」是個英國的城市。「奧坎剃刀」起因於十四世紀一位居住在奧坎的修士威廉(William of Occam),他經常使用這個法則,這法則就被套上了他居住地的名字,雖然威廉本人不曾聲稱他發明了這剃刀。威廉是修士,也是位頭腦清楚的邏輯學家,有學問,能言善道,被當時人取了個稱號:「駁不倒的博士」。他也為此與教會有許多理念的衝突,1322年左右發表了「教會不應擁有私人財產」的主張,被教宗宣稱為「異端」受到囚禁,而他的諸多著作都被判為「邪說」。
奧坎的威廉這位有著非凡邏輯推理能力的修士,近代被當成男主角寫進了一本精采的神祕推理小說裡。那是義大利的符號學家兼作家安伯托·艾可所著,1980年出版的《玫瑰的名字》。小說把威廉修士描繪為一位中世紀的福爾摩斯,來到義大利山區的一所修道院,破解了那兒發生的神祕連環殺人案件。這書大受好評,超級暢銷,後來還被拍成一部賣座電影,由史恩·康納萊飾演威廉修士。
▋漂亮綠色顏料闖的禍
威廉抽絲剝繭,發現兇手殺人的動機原來是信仰。修道院的圖書館中藏有很稀罕的古希臘哲人著作珍本,兇手是位信仰過度虔誠的老修士,認為這些啟迪思想的哲學著作會讓讀過的人信仰動搖,罪不可赦,就在書頁上塗了毒藥,誰讀了誰倒楣。讀書的人用手翻書頁,手指沾上毒,然後用舌頭舔手指再繼續翻下一頁,不知不覺的吃下毒藥,一命嗚呼。
書中藏毒,不僅存在於小說家的豐富想像,現實中也真的發生過。近年包括法國巴黎在內的許多個歐美城市的大圖書館,都清點了它們的珍貴古籍,搜尋出不少含毒的書籍下架,以防借閱的人中毒。「毒書」大多來自十九世紀的出版品,毒不在書頁,而在書的封皮之中。這些書有很顯著的特徵,同時代的一般書籍外觀都相當古樸乏味,顏色黯淡,唯獨這些毒書的封皮都是漂亮的鮮綠色。
十八世紀至十九世紀早期的書外皮都用皮革手工裝幀,後來科技的發達造成了書籍的產量大大增加,就導致了必須加快生產速度的問題。十九世紀早期出現了用夠強韌的布料作封皮的技術,比手工生產皮革書封快,而且便宜得多。布料書封的另一個好處是可以染色,新出版的書籍五顏六色,外觀比早先的「古書」要亮麗。
毒從哪兒來的呢?毒書封皮的綠色,來自名為「醋酸亞砷酸銅」的顏料,俗名「巴黎綠」或「維也納綠」,由一家德國顏料公司所發明,呈現出的綠色非常豔麗漂亮,所以風行一時。「醋酸亞砷酸銅」這個化合物名稱一看就很不妥當,因為裡面有個「砷」字。砷有劇毒,「砒霜」就是砷的化合物。常拿著那種綠皮書看(說不定一邊看一邊吃零食),就非常可能砷中毒。
當時「巴黎綠」受到瘋狂歡迎,應用廣泛遠遠不止於書籍裝幀,從室內裝潢到身上衣物,都掀起綠油油的風潮。慢慢的人們發現有點不對勁,長期待在貼滿巴黎綠壁紙房間的人,出現噁心、頭痛、脫髮等症狀,長期穿綠色衣服的人,身上出現皮疹以至於潰爛,腹痛,有人會吐血甚至死亡。到十九世紀末才搞清楚是這漂亮綠色顏料闖的禍,此後停用。
▋穿著一身慘綠衣服的少年
西方古代的綠衣流行,讓人聯想到中國成語「慘綠少年」。許多人一聽到「慘綠少年」,腦中就浮現一個又「慘」又「綠」,憂鬱悲摧,生無可戀的年輕人形象,連正規的國文教材也接受這個解釋。事實上這是積非成是,原本並不是這麼回事。這成語起源於唐代張固所著的筆記《幽閒鼓吹》,說德宗時有位潘孟陽,官運亨通當上戶部侍郎,他的母親劉氏是位有焦慮傾向的虎媽,也是官宦之後,對官場傾軋的黑暗面十分熟悉,就找了大官兒子來說教:「我怎麼看,你的才能都不怎麼樣,居然還做到侍郎這種大官,怕是禍非福。」潘孟陽再三解釋,母親總算說了一句:「那你把你的同事都請來家中我看看。」潘孟陽就遍邀了要好的同事來家裡聚會,母親坐在簾後偷偷觀察。宴會結束之後潘媽媽的心情很好,對孟陽說:「照這樣看這些人都跟你是一路人,我用不著擔心。不過話說那個坐在最後面的位子,穿著一身慘綠衣服的少年是誰呀?」潘孟陽答:「他是補闕杜黃裳。」母親評論道:「這個人與眾不同,將來必然會成有名的卿相。」後來杜黃裳果然成了唐朝名相。
這個故事活靈活現地展現了:一、潘母有識人之明。二、杜黃裳從很年輕的時候就卓爾不凡。因此這故事引申出來的「慘綠少年」,不但不慘不悲摧,反而是風度翩翩、意氣風發的青年才俊的意思。那為什麼要用個「慘」字呢?原來當時「慘」通「黲」字,「黲綠」就是深而偏黑的綠色。「慘綠」只是個顏色罷了,不帶任何感情。杜黃裳穿的一身綠衣當然不是用巴黎綠染的,要不然可能會英年早逝,沒辦法做到宰相。
當然,小說家言不可盡信。張固的故事多半是編的,因為根據史實,杜黃裳的年紀還要比潘孟陽大得多,哪有可能在潘孟陽當大官時,跑去他家扮少年?不過這故事倒是帶出了一個中國古代官場的dress code(穿著要求)問題。
▋顏色跟官員的品級有關
即使以今天的時尚標準來說,全身綠衣也不是一般人能駕馭的。難道一千多年前的杜黃裳,就已經有著超越時代的穿搭創意了嗎?恐怕不是這樣。杜黃裳穿著一身綠赴同事的聚會,應該非出於個人喜好,而是因為穿的是官服。中國古代官員所穿服裝,配帶,還有繫官印的帶子(印綬)的顏色都是有意義的,跟官員的品級有關,不能亂穿,遠遠一看就知道是多大的官。杜黃裳所在的唐代,一二三品穿紫色,四五品穿緋(大紅)色,六七品穿綠,八品穿深青,九品穿淺青。
故事中潘孟陽對母親說杜黃裳是「補闕」,補闕是什麼?是唐朝的一個官名,屬於言官(諫官),類似「拾遺」。這兩個官的品階都不高,補闕是從七品,拾遺是從八品。窮詩聖杜甫當過拾遺的小官,所以被後人稱為「杜拾遺」。杜甫的詩〈徒步歸行〉中:「青袍朝士最困者,白頭拾遺徒步歸。」就在說他這個穿青袍的拾遺小官當得窩窩囊囊的。補闕職等的官服,照規定就是綠色。我們手裡沒有「唐代色階對照表」,事發當時也沒有留下照片,所以搞不太清楚杜黃裳赴宴時穿的「慘綠」到底是什麼感覺的綠,但總之就是綠。這是故事中的重要細節,要表達的是杜黃裳當時還不過是個小小官,只能「敬陪末座」,卻已經被看出不同凡響。真實歷史中的杜黃裳後來官做到宰相級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三品大官,官服是紫色,倒沒因此留下「大紫老叟」的成語。
杜黃裳為相頗有賢名,有個故事說他儉約廉潔到了有點過分的程度,同樣來自於《幽閒鼓吹》:
杜黃裳同朝有個權臣叫李師古,作風行事比較囂張,但因為忌憚宰相杜黃裳,平時不敢為所欲為,有點悶得慌,心想不如給杜黃裳送個大紅包,籠絡買通一下,以後做事比較方便,就吩咐一個能幹部下帶著大批現金加一輛高級馬車前去。部下心裡有點怕怕,不敢直接登門,就先在杜黃裳家的大門附近躲著觀察幾天,看看風向。有天看到門裡抬出一頂小轎,只有兩個婢女跟著,穿的衣服都寒酸破舊,趕緊問旁人那是誰,人家說:「宰相夫人出門。」這部下聽了轉頭就走,回去對李師古據實以告,李師古從此斷了賄賂的念頭,並且終身不敢太過分。
▋「貧窮」也能成為一種美德?
杜黃裳是大官,他清廉到近乎貧窮的行為,在中國古代是一種被大加讚頌的美德。這代表了什麼?這代表貪官太普遍,而清官太少見。所以《老子》中才說:「國家昏亂,有忠臣。」大眾若把某種美德吹捧得越兇,反倒越表示大環境的實際表現與這美德相反。當官代表擁有權力,擁有權力代表能夠滿足私慾,而極少有人能夠節制自己的私慾。是以直接受害的百姓大眾,才會特別愛傳頌甚至創造一些難得的「清貧官」故事。
人性舉世皆同,心態中西一樣。歐洲基督教從十三世紀開始,出現一個名為「方濟各會」的教派,創始人與精神領袖是義大利阿西西的聖方濟各(San Francesco d'Assisi)。教派的中心美德就是「貧窮」,所屬修道士必須將所有財物都捐給窮人,自己靠行乞為生。中世紀大家都窮,何以「貧窮」也能成為一種美德與中心思想?其實就是因為當時的教會擁有非常大(有時超過國家)的權力,累積大量的財富。包括教宗、主教在內的神職人員都過著奢侈淫逸的生活,早就脫離了信仰的本質,百姓反受其害,敢怒而不敢言。方濟各會宣揚貧窮的教義應運而生,受到庶民信徒的歡迎,正是為此。
可想而知,方濟各會的貧窮理念與中世紀教會高層的行事作風背道而馳。十四世紀時,有一位方濟各會的修士寫了一篇文章,說教會不應該擁有私人財產。這文章被教宗判為邪說,作者本人被宣稱為異端而遭到囚禁。這位修士名叫威廉,住在英國的奧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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