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副／2024第一屆台積電旭日書獎決審會議紀錄──化缺點為燃料

會議時間：2024年6月15日（星期六）午後一時到三時

會議地點：聯合報系大樓會議室

決審委員：何致和、唐捐、陳義芝、盛浩偉、黃麗群（依姓氏筆畫排序）

列席人員：宇文正、王盛弘、許峻郎

會議記錄：栩栩

2024第一屆台積電旭日書獎決審委員何致和(左起)、盛浩偉、陳義芝、唐捐、黃麗群。（圖／本報記者曾吉松攝影）

第一屆台積電旭日書獎收件五十一本，經聯副初審組選出二十二本呈交評審委員，每位委員推舉兩本，最後共計八部作品入圍決審。評審們推派陳義芝擔任本次會議主席。主席請諸位評審先針對入圍作品陳述整體意見及評審標準，再逐冊進行討論，預計選出兩部得獎作。

何致和：綜觀本屆入圍作品，雖屬初登板之作，但無論題材、內容、創作手法或表現方式都頗具架式，一出手就達到專業級水平。就文類而言，以小說為大宗，且集中於短篇小說；就作者背景而言，多半出身自創作所，或因獲文化部、國藝會補助而出書，是以，整體來說這批作品難免有較高的同質性。作為讀者，我私心期待讀到富有野心──即使挑戰失敗了也沒關係──的作品。

黃麗群：我滿同意致和，特別是高度同質性這點。究其原因，可能是時代傾向輕快、快速推進的節奏，但與其說是體裁，我想更多在於類似的操作手法和腔調；我偏好跳出文字之表演性的作品──這未必使寫作變得比較真誠，因為真誠難以定義，但較能離開固定的模式。

盛浩偉：我完全同意前面兩位委員的觀察，另外，我就評審過程中的思索稍作補充。首先，這個獎的定位是什麼呢？如果是鼓勵，那麼我會採取寬鬆作法，但受限於規則（一人僅能推舉兩本），又不得不嚴格。寬與嚴究竟要怎麼拿捏？這是評審過程中的費心處。原本我想看技巧、文學性、創作者的自覺等，卻發現這批略小我一點的創作者們對此頗為擅長，相反地，如何深入題材，如何展現對題材的深刻關懷並具備反身性，彷彿才是大家的弱項。以小說為例，寫賽鴿、寫BDSM，分開來看當然都是賣點，但同台競技就會觀察到大家都往腥羶色的方向發展。能不能對書寫題材具有更深刻的關懷成為我在複審中的參照點，而進入決審，在這令人難以取捨的八本書之間，後來我做出回歸本心的選擇：讀完這本，還期待下一本，相信作者會不斷帶來超乎我預期的作品，就是我心中的佳作。

唐捐：首先，這是一個書獎，而書是一段時期的創作集結，因此組織力──組織篇章、題材、創作關懷、創作才能或時間──特別重要。其次，這是一個獎勵新銳的獎項。新未必銳，但我們仍然有所期待，而銳利感未必等同鮮明的聲色，它也可以誕生自感受和思考性，不從眾，渴望形塑自我風格（及其可能性）。寫作者的潛力在哪裡？這有一點像賭注。旭日書獎超越文類，格局較大，同時比起單篇競賽，一本書其實能讀到更多訊息，而作為評審，也會因為訊息雜多而倍感掙扎。

陳義芝：我曾開過一門課「文學影響與傳播」，所以更注重作品是否能引發共鳴。當我們讀文學作品，永遠能在其中找出圓熟和前衛的平衡，我自己有個老派的看法：當代文學作品的讀者遠在未來，文學不僅僅為了同代人。作品中是否有情志、有關懷，對照古人所講，則是立心、立命，我想這樣才能凸顯文學寫作的意義。

經評審決議，各自對入圍作品發言、討論。

入圍作品：

王冠云《這才是真實的巴勒斯坦》（陳義芝）

蕭宇翔《人該如何燒錄黑暗》（唐捐、陳義芝）

王仁劭《而獨角獸倒立在歧路》（何致和）

張桓溢《點火》（何致和）

黃瀚嶢《沒口之河》（盛浩偉）

張嘉祥《夜官巡場》（盛浩偉、黃麗群）

寺尾哲也《子彈是餘生》（唐捐）

江婉琦《移工怎麼都在直播》（黃麗群）

唐捐：無論就形式、語言、關懷、主題、風格或尋找詩意的方法，蕭宇翔《人該如何燒錄黑暗》皆有其獨到之處，且積極探索詩的疆界，符合所謂新銳的標準。許多人在第一本詩集仍顯生嫩，第二本才趨近成熟，但宇翔進度超前；此外，詩也講究在自我和他人之間找到適當的平衡點，而他顯然精於此道，專業讀者和一般讀者都能領略其豐富。

寺尾哲也《子彈是餘生》的技術語言屬花腔式，但仍然有餘力顧及全篇布局，且從容經營，讀來不失閱讀快感。故事本身尖銳又富批判性，為了吸睛，也適當運用技術炫人耳目，在創作伊始，寫作者強化各種招式並以作品為試驗場我以為應不為過，只要掌握時機，慢慢拋棄裝飾性並強化思維就行。

另外，我想特別提一下黃瀚嶢《沒口之河》。本書無論就分量、才情、知識、感受、醞釀等各方面幾乎臻至完美。知識未必能轉換為優秀的文學作品，但此書做到了。且非虛構性和客觀性正是散文賴以跟小說抗衡，使其絲毫不顯遜色的關鍵。

盛浩偉：我給《沒口之河》的這一票可說是毫無懸念。除了在知識層面下工夫，更重要的是作者作為社會運動參與者的反思，並能與時事連結。比方說書中提到2021年金曲獎上桑布伊的致詞，那其實扣回了台東知本濕地光電案的進程，我自己在觀看頒獎典禮當下並未明確意識到兩者關聯，直到《沒口之河》補足我一度忽視的記憶和現實。寫社會運動，但不以二元對立價值評價保育和開發，而社運參與者也會逃避，也會迷惘；記錄事件本身誠然是這本書的第一層意義，但背後更深層的意義根植於作者「我」的參與和感受，因此，讀者得以照見種種複雜性：人與自然的交織，以及知本濕地的歷史、開發與變遷。

其餘數本，我就很難抉擇。我最後選入張嘉祥《夜官巡場》，這是一本多聲交響之作，讀者可透過音樂、掃QR code等多種途徑、動用多種感官享受這本作品。語言方面，借華文台文交錯，在聽覺和視覺上取得生猛有力的效果，創作的原動力爆發力非常強烈。

王冠云《這才是真實的巴勒斯坦》題材珍貴，並凸顯出不同於西方觀點的巴勒斯坦，但書中對巴勒斯坦主體的文化歷史描述稍嫌不足，讀完後雖然會同情，卻覺得沒有真的那麼「認識」巴勒斯坦。《人該如何燒錄黑暗》極具企圖心，但我會期待他多坦露自我一點，或將輯三挪至前面，讀者方能更靠近詩人的本真。

《子彈是餘生》是我心目中的第三或第四名，天才之間的競爭跟扭曲很精采，但天才卻無法反身性意識到優勝劣敗觀念本身對人的戕害，是比較可惜的點。江婉琦《移工怎麼都在直播》題材動人，可惜語言有些地方太過直書口語。

黃麗群：八本中有一半是我先前已讀過的作品，「初讀」和「再讀」多少會影響判斷，評審過程中我必須不斷提醒自己這一點。很同意剛剛唐捐和盛浩偉兩位委員的意見，寫散文有時需要天時地利人和，黃瀚嶢兼具知識儲備和經驗，也有天生的才情──和《移工怎麼都在直播》對照，不難發現年輕寫作者介入社會議題的身段非常謙退，避免動用二分法或道德意見。《沒口之河》文學性相對成熟，《移工怎麼都在直播》看似像田調記錄，不形成定論，連書名都是一個問句而不是肯定句，我很喜歡這種不知不覺的流露。

另一本我選了《夜官巡場》。《夜官巡場》的野蠻生長之感不只來自主題，更在於它的敘事方式脫出了某種當代的文學格律，非常自然，帶點幽默感。他用語言表達了生命力，而不是將生命力縮小在語言裡。

《人該如何燒錄黑暗》和入選的三本短篇小說集都在水準之上，但對我而言它們帶著一點「端莊」，端莊其實也很好，我只是最終選了一些比較不溫馴的作品。

何致和：鑑於入圍的八本書中有三本已率先摘下金典獎，我個人傾向從嚴檢視。談濕地，何必引用佛斯特《小說面面觀》？我渴望有趣的東西，但無論《沒口之河》或《夜官巡場》，都像是上課，吸引力稍微打了個折扣。

身處這個快速的時代，蒐集資料的辦法仍有笨和聰明之別，縱使《移工怎麼都在直播》下足苦工，讀之令人眼前一亮，但我會有點替她擔心下一本在哪裡──畢竟，旭日初升，不能不考慮將來。王仁劭《而獨角獸倒立在歧路》筆觸自然靈活，不過文字能力和穩定性還欠點火候，如有必要，我想我可以放棄。張桓溢《點火》雖然稍顯稚嫩，但勝在積極挑戰高難度動作，他願意把他醜的那一面拿出來給大家看，於是人們也能輕易地找出破綻，看似笨拙，但正是這種任性讓我讀到他的未來性。都是缺點，但也都是成長的燃料。

儘管《人該如何燒錄黑暗》仍可窺得練習痕跡，但練習中見態度：詩人非常認真，明顯正處於高度創作能量的時期，語言、情感經常噴發。我也喜歡蕭宇翔現身與大師對話，像朋友般平起平坐，我想這是屬於年輕人的自信感吧。我願意高度支持他。

陳義芝：《沒口之河》、《移工怎麼都在直播》和《這才是真實的巴勒斯坦》三書──姑且稱之為報導文學──各有各的精采和處理難度，我捨《沒口之河》而取《這才是真實的巴勒斯坦》，因為這是世界發生中的、令人痛心的事。誰是恐怖分子？這本書重新給出了定義。它有一種田調的特殊性和艱難，需要因緣，也需要揭露的勇氣。寫作如果是為了凝視人間的不公義，我想王冠云此書有其現實意義。

年輕一輩詩人中，蕭宇翔盡其所能地發揮詩的筆法，將偉大心靈化而為己用。〈水鑑〉借流水談時間，毫不俗氣，又例如詩集名《人該如何燒錄黑暗》，從黑暗中將一切未明事物提煉出來，使人得見，當然也彰顯了詩人自身的關懷。蕭宇翔勤於鍛鍊，有精神，也深具生命格調，少年英姿勃發。前面浩偉提到關於編輯的建議，這部分我完全同意。

倘如還能多選一本，我會附議致和圈選的《點火》。《點火》從日常情節塑造中讓人嘗到難以言傳的人生況味，頗具感染力。

經首輪討論後，評審決定採給分制，每人圈選三部作品，最高分三分，最低分一分，並保留第二輪討論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