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美/等待母親的笑容
醫生出手術房,指著我看不懂的電腦斷層攝影,說母親的三叉神經節燒灼順利成功,但二三個星期內還不穩定,仍會疼痛,不用擔心。
回到家,母親如常吃飯吃麵,不意兩天後,疼痛如她術前所述「有時像電擊,更多時候像一大把針在扎。」且從原先右側額頭、臉頰擴移至嘴角周圍。有一次,她勉力啟動脣齒,指著耳朵,表示連耳朵也痛,又指著嘴巴,說舌頭像被火燙到。
有時,母親的疼痛稍獲緩解,見她躺在床上做腿部伸展,在廚房揀菜、擦桌子,那身影教人格外安心、滿足。問她是否不痛了,說是「沉沉的痛,不是扎針的痛,可以忍受。」然而,不出幾個時辰,母親就又滿臉愁容,一問,她沮喪地以手指張合表示「一大把針在扎」。
初始,視為不穩定的必經期程,只待時間過了便好,於是,晨起,我就畫去月曆上一個日期,然日復一日,二個星期過了,疼痛彷彿處在高原期,我開始憂慮,年近九十的老母怎堪這般精神與肉體的折磨?心緒隨母親的疼痛起伏,懷疑母親是統計數據中因神經本身問題,百分之六的無效者,隨即又安慰自己,還有一星期觀望,又或母親年紀大,神經頑固,或許十天十五天方見手術療效。
連日來,我已無心力讀書讀報,無動力運動爬山。每晚,跪在已積塵,卻無心擦拭的床前為母親禱告,求神挪去母親顱內那把針,讓她自在快樂吃她喜歡的食物,但語未出就淚流不止。我開口向神祈求,甚且巴不得抓住祂的衣角,抱住祂的腿,求祂伸出施恩的手,按在母親的臉頰上,為她醫治……
有幾次,我想求神讓我來代替母親的痛,但一想到網路上有病患描述三叉神經痛,是分娩加牙痛的數倍痛,是天下第一痛,還有人不忍老妻受此苦,加工自殺,諸如此病例想來就恐懼退縮,氣餒中,只好向神坦承自己的懦弱,退而求其次,如果可以,我願意折壽,換取母親的所有疼痛。
憂慮母親進食困難,影響身體健康,我熬粥,蒸魚蒸蛋,煮爛菜葉類,再剪細段,準備尖淺匙面的攪拌匙,鼓勵母親小口小口慢慢吃。三餐之外,另以黃耆紅棗枸杞雞湯補元氣,以維他命、雞精、補體素、果汁等等補營養,這樣,母親就有籌碼與這二十幾天的不穩定期抗戰。而即便母親多次以模糊的聲嗓表示,一想到要吃東西「針又要扎」就害怕,但是,她依然忍痛張嘴,遲疑幾秒,鼓足勇氣,把食物送進嘴裡。
往往,我多次放下筷子,強忍著眼淚看她每吃進一口,在細微呻吟中等待「那把針停下」,才再吃第二口,第三口,半碗稀飯吃了一個多小時。有時,母親才吃幾口,我淚水吞不回去,就趕緊起身,藉故進廚房拿東拿西,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緒再出來。母親知道我的不捨,有一次,她指著自己,虛弱地表示,她痛在臉頰,又指著我的心,說我痛在心裡,勸我不要看她吃飯,說這樣我吃不下,每次都吃得比她少。有一晚,大家共餐時,妹妹私下提醒我維持平常吃飯的樣態,免得給母親壓力,然後開始話家常。原來,母親也對妹妹說了一樣的話。
某晚,母親在我家吃飯,我發現她時常抽衛生紙,橫著抹過眼睛,她節儉成性,極少以衛生紙擦手臉,那不太像是她的習慣。然後,我又發現她右眼瞼下常淌著一滴小水珠,初以為是她洗手時不小心噴濺,後來才發現那是新落下的淚水。我幫她輕拭,但一碰觸她便反射性地躲開,原來母親趁眼淚落下前,趕緊抹淚,免得擦拭觸痛臉頰。
母親習於把淚水往肚裡吞,即便流淚也是轉身默默,三叉神經痛教她幾乎每飯必淚。我以衛生紙一角去吸乾那滴不小心滑下的淚水,也不禁想起母親說的往事,七歲那年,她在門前削冰棒棍,鄰家男孩追逐嬉戲,不小心從背後撞倒她,跌倒的瞬間,她手中削得尖尖的冰棒棍,戳中自己的左眼瞳仁,想必也傷及淚腺。
我忍不住又停下筷子,看著母親吃飯。她的半生歷盡滄桑磨難,夠可憐了,為什麼老來還要承受如此巨大的痛楚?
這些天,特別懷念母親吃小黃瓜時發出的ㄎㄠㄎㄠ聲。幾年前夏天,我們共餐,她一手持碗,一手夾涼拌小黃瓜,一塊一塊往嘴裡送,我看著她吃瓜,戲謔她,怎麼我吃小黃瓜就沒她快,聲音也沒她大,沒她好聽等等。母親一聽,舉箸的手忙著摀嘴,嚼瓜的聲音很快就被她的笑聲取代了。一會兒,她繼續吃飯,夾瓜入口,發現我定定看著她,又笑了出來。
那笑容,多麼好看啊。母親何時再展現笑出牙齦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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