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淑瑤/湖泊(上)
選前之夜曾照雄晚飯後未出去泡茶,進廣告時他轉台看兩黨的造勢晚會,人鋪鋪滿滿,爐熱得像要燒起來,當妻子像名嘴那樣議論紛紛同仇敵愾,他轉回連續劇。連續幾日風咻咻叫,今晚風特別晴,港岸澱靜若墨台。一個女人在院門外司儀那樣放聲播報候選人名字,後面接「先生來了!」曾照雄縮在沙發上的腳馬上放落,趕緊出去跟候選人握手,兩個人四隻手若磁鐵吸在一塊。
車門關得斬釘截鐵,候選人被車載走,前後兩分半鐘。曾照雄立在半明半暗的院子,笑容未退手尚熱熱的,對著紗門後的灰影講話,灰影,他大兒子,掉頭走開。不管是縣長、議長、立委、議員,妻子一定貼近紗網瞧看政治人物,妻未起身,腳痛,起身恐怕也來不及。
曾照雄進屋,對妻子重再講一遍:他們要去建利仔他家,咱社內就只來咱家跟他家,一路去到西嶼再返馬公。
林建利是村裡最有勢力的公務員,就算已經退休,拜託他找工作、安插職務或者調單位都沒問題。曾照雄也找過建利仔,日黯時一個人沉沉行去,行返,行夜路去跟人家開那個口,路像剛鋪柏油踏落軟軟稠稠,嘴也軟軟稠稠。事沒成,當面建利仔就跟他講了,「警察這方面我沒法度,難啦,若惹到啥麻煩咱亦有辦法。」
時常罵人頭殼壞去的曾照雄也有頭殼壞去的時候,也不想想建利仔家不是老師就是公務員,小兒子坐不上辦公桌,也是得去做警察,社內多少人做警察嫁警察,有本事辭職不做僅他大兒子曾平昇。人家做警察免當兵,昇仔當完兵才去做警察已經吃虧一次了。昇仔帶著做警察十年所存的錢去高雄,朋友找他投資做燒烤店,一年半不到就收了,寄回來一張中間挖一個大方孔的鐵桌,說要給中秋節烤肉用,現在尚斜倚在屋外,颳風下雨,貓自方孔探頭出來,若像一間厝。復職無望,是怪罪,還是安慰,妻子對曾照雄重提往事:就像汝以前,社內多少人去海二廠捧政府的飯碗,退休還有退休金,叫汝去汝不,元龍仔招汝去基隆討海,汝也不。
在林建利面前,他僅卑微過那一次,大部分時間他們平起平坐,建利仔敬重他,有什麼有來頭之人來訪,或者他那些事業有成的弟弟、堂弟自台灣或美國返來,非得請照雄桑過去作陪不可,逢年過節一定會來送禮。過年前一個港子人抓到一隻四斤多的蟳,現在要抓一隻𧉽都難,何況這麼大隻蟳,不是彼個港子人愛錢,稀罕的東西展示給稀罕的人見過世面的人,總比自己在家吃掉有價值。這種抓蟳高手,有錢人遇到一遍求討一遍,還要看他歡喜送到誰家。以前曾照雄也扮演這種角色,有時比他們還狂,送人不賣人,但是現在,他自元宵到年底,連一隻𧉽也抓無。林建利買到彼隻蟳,想要送去馬公,給一個比他更有口福有頭有臉的人,叫妻子把蟳載來給照雄桑先鑑定一下,建利嫂客客氣氣叫一聲「暱桑」,半蹲下來靜候曾照雄將蟳抓起來擺在地上,摸兩下按兩下,說:「有肥。」若不夠肥,就自己吃。多虧有建利仔,他很久未摸著野生的大隻蟳,孩子自台灣返來,他買給他們吃的也是台灣飼的蟳,他們僅在乎肥瘦,哪分得清本地外地野生飼養。吃得起野生的大隻蟳也不止林建利,但是建利仔吃到蟳瘦不會講什麼。
隔日大多數人晚飯吃飽,大局也差不多底定了,關電視,熄燈,回房前曾照雄拉長尾音嘆了一口氣在客廳,坐在床沿脫褲,說:「輸到脫褲。」幾十年來他始終相信國民黨,幫國民黨運動,除了最後輸贏,他更關心該黨在村內得票,兩項都輸也不是第一遍了,年輕人不會來問你這隻蟳肥否,買多少錢也不老實講,吃到蟳肉稀稀鹹鹹,他們還要騙你肥,好呷。
路上兩個年輕男人有說有笑,曾照雄豎起耳朵,這麼黯出來走動的人早就不是他熟識的人了。妻子說他「熱皮」,窗門終年不關,他需要知道外面的風吹草動。
野貓在翻垃圾?就在昨晚候選人站的地方,今晚變成落選人了,聲像似掐碎𧉽殼,𧉽殼比蟳殼薄,瘦𧉽更是一掐就碎,外頭有瘦𧉽碎滿地的聲,這種碎裂聲抓蟳人聽著不爽。
他在台北的女兒問:「阿爸,汝講戆一世,是世界的世,還是姿勢的勢?」他跑去建利仔家拜託人家關說好讓曾平昇回去做警察,這叫戇一勢,他家昇仔那不用說,絕對是戇一世,跟昇仔同時做警察的,已經快要退休了,二十年,旗子搖一搖,凍蒜喊一喊,選票蓋一蓋,一下子就過去了。希望昇仔這只是半世,還有半世。昇仔回來投票順便過年,過年還半個多月,看來是沒啥工作,他也不想問。
票投完了,有一件事曾照雄幾個月前答應的時候記誦:「就選了彼禮拜。」開票的時候他想到一件什麼事很重要,輸票的時候才完全想起,「這禮拜我欲來去教學生囝仔種菜!」
一點鐘快兩千塊,給他這種好差事的是張校長,呂貴香老師的女兒,她這個女兒在離島做了幾年校長,前年調上來本島,有一個女兒去年夏天考上醫學院。曾照雄沒能誇讚自己孩子有多厲害,但從不吝於宣傳村裡其他人子孫多有成就。呂貴香老師回村裡燒香親口告訴他,當女兒想找個農夫來做鄉土教學,她唯一推薦就是「咱社內曾照雄先生」,沒想到農會推薦的正是曾照雄,女兒說她未卜先知。這可是冥冥中注定,女老師,女校長,女醫生,莫怪選一個女總統出來。
他穿這襲衫變身為先生,白襯衫灰長褲,衫上有淺淺似蜻蜓翅的紋路。妻子質疑怎不是下田裝扮,而像是要去農會開理監事會,他沒好氣地說:「我還舉鋤頭咧!想嘛知,學生囝仔是扮公伙仔,種一個趣味,真正欲種菜來呷?」妻子又問:「日黯欲返來呷飯否?」導致他反彈:「汝就不知天亦不知地,是去學校上課,不是開會,沒返來呷飯?欲去呷土?」
她自己一個人坐在三人座沙發正中央,穩當得像一粒西洋梨型的麻糬,早上重播的老劇較好看,午覺起來重播昨晚剛演過的戲,眼睛看穿電視,心口喃喃:不知天亦不知地,我不知天亦不知地?汝上知?想起有一次一個澎科大的教授上門請教曾照雄先生,聊到俗話說,她在一旁,沒坐沙發,脫口而出:「六月雨,沒過路」、「六月天,七月火」、「五六沒善北」、「五月沒乾土,六月火燒埔」、「四月一斗東風四斗水,五月東風餓死鬼」……她既曉背誦又能解釋,教授叫她「等一下,等一下,我記一下,你這個解說好,簡單,一聽就懂」。俚語褒歌如同她小時候的流行曲,她記牢牢,就像汽水開罐,氣泡一直冒上來,腳踩裁縫車,線一路走下去。最後教授說他計畫出一本澎湖諺語,要請曾夫人來合作說天道地,到時候那本書會掛她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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