衷曉煒/情‧字
近年「有溫度的文字」這個詞蔚為流行,一時間大家似乎是配合地球暖化般,競相在字裡行間走著「情字這條路」,粲花吐論,煙蘸敷演起來。
的確,在文章評論裡傾吐所感,挹注情緒,期待受眾能像花沐春陽,木霑雨露般,全盤接收並共鳴作者的感覺,是所有作家寫手騷人墨客的夢想。這個,從「為文如行雲流水,常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得不止」的蘇東坡,到融合俗語、駢語、韻語及外國語法,創出風靡民初的「新民叢報體」,並自謂「筆鋒常帶感情,筆端直指良心」的梁任公,千年以來都是如此。
只是,「筆鋒常帶感情」,對比較嚴肅,需要思考分析的議題,真的好嗎?
無論傳播媒體還是網路論壇,評論蓋過事實,情緒又壓倒評論的現象愈來愈嚴重。通篇嘵嘵,激情咒詛,教條式的「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的態度灌注充盈,點點滴滴,說到high時,帽子與栽贓齊飛,扒糞共罵槐一色,這次第,怎一個爽字了得!
什麼樣的文字,才能成就好的論說?
在形塑自身思考邏輯與價值觀的啟蒙年代,我受惠於勞勃‧蕭勒士1932年出版的《如何使思想正確》這本書良多。作者並不反對「有溫度的文字」:「……如果我們用它於詩中,傳奇性的浪漫文章裡,或是一篇充滿情感的動人演說裡,那就恰得其所,可以收到難以估量的效果。」
不過對實際的問題而言,「當我們亟須作責任重大的抉擇時,那就絕對沒有它活動的餘地。今日,在政治的見解裡,普遍(幾乎可說是全世界普遍)使用了那些富有感情上意義的字句,其不得當正如在一首詩中滲入了一個化學方程式或統計的公式。當國內或國際間一切問題之解決乃基於思考的客觀科學方法,且絕對不滲入那不合時地的感情用事時,那才算是真正民主的表現。」
容我借用湯姆‧佩恩論宗教的話語,闡釋為什麼煲醞論述性的文字時,不應加上太多的感情調味劑:「真正的宗教有二個敵人:一是無神論,一是宗教狂熱。」
這話乍聽之下有點不通:無神論與宗教狂熱,不是光譜的二個極端?而且,我的行為愈純潔,信仰愈虔誠,行為愈狂熱,為什麼還會讓我變成我深愛的信仰的敵人?
因為一旦自以為「唯一正確」與「永遠正確」──這種人真的不少,那麼在他們眼中,寬容就是原宥錯誤與邪惡,就是道德的淪喪;若有任何「不夠純潔」、「不夠虔誠」、「不夠狂熱」,就會引發「天哪,世界要毀滅了吧」的恐懼;而恐懼推到極致,便是所有專制的根源。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避免言論場上鋪天蓋地的極端偏執、扭曲變造、張冠李戴,或情緒勒索的原因。特別是宣傳性很強的政治性文字──一個生物學上的困境是:人腦的思考會被「媒介」所影響──尤其是我們接受訊息、進行思考活動時的情緒和運用的語言。人類大腦在帶有強烈刺激性的訊息撩撥下,很多時候當我們自以為是在獨立思考,其實是在情緒的綁架下,反射性地進行著他人──特別是其他熟諳群眾心理學的語境製造者,他們事先設定好的「群眾反應」而照表操課、依樣畫葫蘆般的活動。
要記得:凡是讀了會心跳加速、眼眶泛紅、腸胃絞痛、猛起雞皮疙瘩或是瞬間覺得我種我人我國我島無比偉大的文字──特別是嵌有「正義」、「傳統」、「愛國」、「普世價值」、「台灣不能輸」之類的標題或內容,都不適合用來思考。
談到感情豐沛的文字,古往今來莫如「情書」這類文體。結合了政治的情書,讀來更是山陵水竭,驚心動魄。
像俄國史上的首屈一指的風流人物凱薩琳大帝,籠絡手下第一大將兼情人波將金時簡直肉麻無比:「我嬌美的心上人」、「我親愛的大姐」、「我可愛的玩偶」、「我心愛的寶貝」等等;跟動物有關的像是「我的灰狼」、「我的老虎」、「我的金公雞」、「我的小鸚鵡」、「我的叢林之獅」(我個人最喜歡的是:「我的大理石美男子」!) 以下這一段情書堪稱甜言蜜語的經典:
「我已向我的全身,甚至最短小的頭髮下達了正式命令,要它們不要向你表示情愛;我把愛情關在我心裡,上了十道鎖,它在裡面感到窒息難熬。」
另外,以「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名句知名的汪精衛,也曾是熱血男兒,曾計畫以炸彈行刺清朝末年的攝政王載灃,日期定在1910年3月31日。北上行動前,汪曾嚙指出血致書胡漢民自誓:「我今如薪,兄當為釜」──這是汪在他的舊文〈論革命道德〉中的說法:「革命之人只有二途,或為薪或為釜。薪投入火,光熊然,俄頃灰燼,而釜盡受煎熬,其苦愈甚。二者作用不同,其成飯以供眾生之飽則一。」他自稱「素鮮恆德」,擔任不了「釜」的重任,是以願為「薪」。
為這整樁恐怖暗殺染上一抹粉紅的,是在行動前夕,汪主動向戀人也是同志的陳璧君告白,願意正式確定夫妻名分:「明日黎明,君我便成功成仁,能在此消息報告君母時,以我兩人已訂有婚約以慰老母?」於是他們兩人正式私訂婚約,先作了名義上的夫妻。
但我們都知道:凱薩琳的情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而汪陳這對熱情澎湃,許身家國的革命模範佳偶,後來也以「曲線救國」名臭千古。
只看有感情的文字就斷定感情的貞否、事功的良窳,政策的好壞,或人物的賢不肖,這法子是靠不住的呵。
而「筆鋒帶著感情」,竟然曾是台灣與新加坡,這二個島國政壇交往的佳話哩。曾幾何時「超越新加坡」成了我島的顯學,無論哪個政治人物,都用這個也是華人為主的城市國家為比較的基準與標竿。一般人也都認為:台、新二國的緊密連結關係,是在蔣經國與李光耀二位強人政治家手中奠定的──從1973年他首訪台灣,直到1988年蔣經國去世為止,李幾乎每年都訪台一到二次,兩國領導人往來非常密切,還曾多次共遊故宮、陽明山、日月潭等景點。
1965年新加坡被逐出馬來西亞聯邦,李光耀含淚宣布獨立,而國防安全是他心中最大的隱憂。李曾向美國、澳洲、印度、泰國、以色列與南韓等國試探建立長期軍事合作的可能性,都不得要領。英國更落井下石:宣布將於1971年底之前自新加坡完全撤軍。一旦失去英國協防的保障,新加坡的民心勢將受到巨大的打擊。
此時台灣伸出了援手,時任國防部長的蔣經國親自審核擬定協助新加坡建軍方案,以及代訓部隊等議題,成為日後「星光計畫」的濫觴。蔣中正還傳話給兒子:「新加坡要什麼,做得到的給什麼。」
林孝庭《蔣經國的台灣時代》記述了這二位「政治閨密」往來情的細節。蔣經國與李光耀能無需翻譯交談,李還稱彼此談得來,在於雙方反共的立場一致:中共乃兩蔣父子之敵,而馬共則是李的仇敵,「我們可說是同仇敵愾。」
書中還引述錢復及馬英九的追憶。一次錢銜命轉告:蔣因住院,無法親赴機場迎接的消息,向來面容嚴肅的李光耀聽聞此段話之後,突然出現難以置信的感動表情,對錢復表示:「我是真正對蔣總統的周到和友誼深受感動,請你務必轉達我衷心的祝福和謝意。」當時擔任蔣經國英文祕書的馬英九也憶及,每當代蔣草擬致李信函時,他奉命必須「筆鋒常帶情感,要有 personal touch(個人感受)」,以突顯兩人深厚友誼,數年後馬發現李光耀在與蔣經國通信時,對部屬也有相同的交代。
但透過新近公開的蔣經國私人日記,在二人深厚友誼的外表下,蔣一直都以冷靜與務實的態度對待與李的關係,對於李所領導的新加坡並無不切實際的幻想。1959年夏天當李帶領「人民行動黨」投入新加坡自治邦首次大選時,兩蔣父子竟把他視為破壞亞太和平的一大威脅,而暗中支持李光耀的政敵林有福,及其領導的「新加坡人民聯盟」。選前半年,兩蔣父子還會見林的特使,密商「接濟」與反共合作的問題。蔣還祕密派遣留俄同窗前往新加坡駐點活動。即使後來李光耀勝選,蔣還以為李光耀所領導的人民行動黨上台後「決難持久」。
而當國府希望新加坡在外交上給予台灣某種形式承認時,李光耀不但不願意配合,甚至在聯合國議題上投票支持北京。1975年春天,蔣經國由特殊管道得知,李光耀竟私下勸泰國政府盡速承認中共,他感到既意外又氣憤,批評「政客以及貪圖小利(者),莫不如是,亦不作奇。」
從日記裡觀察,老於政治的蔣經國,始終清楚知曉「個人情誼必須服從國家利益」的分際。蔣曾在日記裡寫道:
「三天來與李某相處,發覺其為一利害人物,不過如此而已,此人之政治生命似乎不會太長,非善類之人也。」又稱「李光耀之名,聞之已久,此次被來台作私人訪問,彼此見面談話多次,發現其為一非常現實的政客,並無政治理想,不過善於運用各種矛盾以求自保而已。」
而無論何種「交情」或是個人好惡,都需讓位給國家的實際利益,蔣冷靜地評論李「親台反共」但又「友美聯中」的終極原因:
「余與李光耀本無交情……以政治而言,李是不敢反共到底的,事實上新加坡已經開始與共匪交往,希望苟安,新加坡因為馬拉格海峽 (按:即馬六甲海峽)的戰略地位之重要,成了美、匪、蘇必爭之地,東南亞之赤化,泰、菲承認共匪,馬來西亞之暴動不安,一旦印尼之外交如果轉向,則新加坡難以自保矣。李是一個會運用各種因素的政客。」(以上台、新有關史事均取自林孝庭《蔣經國的台灣時代》)
情隨事遷,物換星移,世間的佳話往往會質變成神話──有時更成了鬼話。
更多的時候,「能長治久安」的政治與「可持續發展」的婚姻一樣,感情這玩意啊,厚薄多少,其實並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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