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令/花課札記

花課札記。(圖/吳孟芸)
花課札記。(圖/吳孟芸)

之一:起點

插花進入生活後,家裡的氣氛開始出現變化,一種隱然幽微而徐緩的漫長過程。

首先是放花的地方,在進門的入口處,有一張木桌,原本是要訂做放置物品的櫃子,但一直沒有執行,只先放了簡單像是課桌椅般的小桌,上面固定放吸塵器或雜物。

開始插花後,特意把那張小桌清空,一變成為安置花瓶的主視覺,改放插花作品;家裡像是出現沒有任何目的性的隱形留言板般,插花唯一的功能看似美化空間,但其實更重要的是增加額外的對話機會;家人間開始會聊插的是什麼植物,聊這個季節的木本葉材或開花植物有哪些,或分享花材的觸感、香氣、視覺效果的體驗分享等等。我無法想像,如果不是花,還有什麼能讓我對家人,或家人對我的感受開啟真心合理的好奇?除了股票或工作,天氣或婚姻。

花課老師說,在回到家的時候,有一個空間,放一些植物或插花,可以提醒自己,要把外面的東西先放掉,在植物面前,保留一個可以換氣休息的地方,不要把外面的東西帶回家,不論是情緒或煩惱,藉由觀看植物,提醒自己調整一下,不要一回家又急急忙忙要投入下一件事情,必須要有喘息的機會,就是看看花,看看植物也好,慢慢把狀態調整好,這麼一來,回家的感覺肯定會不一樣。

那時聽到,覺得不一定每個家人都適用,但時間一久,效果就很明顯。如果真要感謝插花的改變,就是家裡的空氣不一樣了,有植物的空氣,有照顧植物的心情。光是那份照顧,就能夠純粹地超越在同一個空間生活的家人間,彼此窺探或過度關心。一起生活的家人,會像看留言版一樣去看看花,或像有養魚一樣,固定去換水、關心水位,且比摸魚更好的是可以去摸摸植物的葉子。

「帶回去插的杜鵑,甚至開花了。」我跟另一位同學,都有收到杜鵑慷慨開花的饋贈。

此外,植物凋謝的過程,不論逐漸枯萎或已經乾燥透的植物,也是重要的時間流逝紀錄。每天生活也許會忘記撕日曆,或不一定有動力去撕,但插花後有比日曆更鮮活的生命提醒:又是新的一天。而植物們也還站得直挺挺的呢。

除了插花,我也會用簡易的蠟筆畫,記錄插的花型與種類,雖然插花過程很常會捨不得修剪,但插好之後準備要畫到紙上,這個作畫的過程中,很明顯就知道哪些枝條需要取捨,因為畫面塞太滿,不可能全部都畫進去,會糊成一團。於是繪畫反而幫助我練習取捨,畫完後我也知道我沒畫到的就是畫不下的,其實都可以捨。修剪一番,又再畫一次修剪過後的版本,果然充滿了可以呼吸、讓空氣流通的空間感。

畫完的蠟筆畫分享給花課老師,一邊忍不住自貶一番,老師只說:重點是過程。要記得享受過程,因為那才是真正的重點。我只感羞愧。

在享受的插花生活的過程中,我深切體悟:「你選擇照顧什麼,那個『什麼』也會回過頭來照顧你。」如果我選擇照顧花,花也會照顧我。而接觸茶道、香道、花道至今,只聽過「茶會找人」或「香會找人」,意思是指這隻茶會吸引或尋找有緣人,或是這塊沉香香材會找尋懂它的人;總之都是很玄的感覺,彷彿尋人啟示錄,但沒聽過誰說「花會找人」。

相較之下,花似乎更開放,沒有挑選或被挑選的問題,只有:我在這。好像花自己就忙於自身時序的循環,沒空找人。或說花更自信,全然知足,從未想過需要去「找」。

學茶或香的時候,也聽過師傅說各種跨界對話的奇譚,譬如:做茶的時候會跟茶說話、養壺的時候會跟壺講話;或是養香灰的時候要跟香灰說話、煎香的時候要跟沉香說話等等,都覺得已經玄之又玄了,但等到插花的課堂上,老師一說,花會說話,我就真的沒話說了。

後來才理解,並不是花會跟人說話,而是花彼此之間會對話。簡直像非人劇場。而我的功課就是讓他們可以好好對話,不會各說各話。老師說,花會對話,要讓他們之間有對話的感覺。不要插在同一個瓶子裡,但各自往不同的方向看去,這樣他們會沒有辦法聊天。老師補充,也不一定要讓他們都往前看向觀眾,讓花之間彼此互看,它們自己會講話,而作品也能形成一個循環的視覺引導。

所謂的視覺引導,也是現階段的我一直練不好的,每次聽老師講,都覺得實在跟學開車很像。

什麼意思呢?在花課上很常聽老師提醒我:你要想辦法讓視線可以回到中心,不能出去就散掉,要讓線條可以帶領你回到一開始出發的地方,回到你的起點,讓視線出去之後還要能夠回得來,並且形成一個循環,這樣,就不會讓觀者的注意力往旁邊散掉,而可以停留在作品前面很久,一直看一直看,都會在這裡視線引導的循環中流轉。

老師說,有些插花作品之所以迷人耐看,其實是因為花一直在講話,或線條一直在講話。

我沒回話,陷進駕訓班學開車的鮮明記憶中,教練總是坐在副駕駛跟我說,你要想辦法讓自己出去之後,能回到你一開始出發的地方,從哪裡出發就要回到哪裡。要記得回到你的起點。不要亂開亂停。

有時插花,看著那些枯瘦古怪,或迂迴曲折的枝條身形,都讓我忍不住腦袋浮現畫面,重疊眼前的是苦練前進後退的場內考試。

我在插花的課堂上也前進後退著,走來走去,但開的不是車,而是花。雖然練得都一樣,要能夠回到原點,原點就是最一開始出去的起點。

之二:信任

秋季的第一堂花課,老師問起夏季的花課心得,我說印象最深的就是「意境」。

因曾有一堂課上,老師問我們覺得「意境」是什麼?每個人的回答都不同,我回答完自己認知的意境後,老師說,那麼,就請各位同學插出自己剛剛所說的意境吧。

難道全班就只有我感到意外嗎?

我震驚於:沒想到說出意境之後,竟然也要插出所說的意境。意境是什麼?我說,意境是留白,是有餘韻,會讓人安靜的感覺。結果我居然就要用插花插出「留白、餘韻、讓人安靜」的作品嗎?我一邊腦袋大當機,一邊還是依照著本能去插花。本能就是沒有辦法思考清楚,究竟什麼是留白、餘韻、使人安靜,只能依照眼前的花材去感覺,直覺插出我能插出的,而非我想插的。

接近下課時間,老師跟我一起站在我的插花作品面前,又問了一次我剛剛課堂上說的意境是什麼,我再度複述一次,老師立刻問,你覺得你有插出你剛剛說的那些嗎?我說沒有。老師追問,那你插的這個作品給你的感覺是什麼?我說,很歡快熱鬧的感覺;我很快又強辯地說,可是我今天就是想插出歡快熱鬧的花。老師說,歡快熱鬧也可以是意境啊。

我沒有覺得歡快熱鬧不可以是意境,可是我沒有想過,我想插的花,或我一直以來插的花,其實都比較接近歡快熱鬧的感覺。我沒有想過要追求插出留白、餘韻、使人安靜的插花作品。

可是為什麼呢?我一直在思考這之間的差距,或造成這差異背後的原因。

等到秋季的花課開課,我跟老師說,反覆思考的結論,就是我以為的「意境」,或我口中所講、腦袋認知的「意境」,是我做不到的意境。也許,那些都是我曾聽聞或閱讀而得來的意境,但我未曾真正體會過,所以我回答的是「一種想像」,且是我以為最接近的答案;但如果要套用在我現實的生活或生命中,我極有可能,未曾真正經驗過那樣留白、有餘韻、讓人安靜的意境。

也許我說得出來,但我做不到。那感覺像是我以為的意境其實是假的。

但也有另一個可能,就是對我而言,我的意境並不是那樣,反而是歡快熱鬧,或至少現階段的我追求的插花作品的意境是如此。我不會想要努力插出一個讓我安靜的插花作品,我想插出熱鬧的花們陪伴我生活。老師聽完後沒回答。

之後的課堂,我也把所謂的意境丟在一旁,不再去管現在插的作品是熱鬧還是安靜,或有什麼樣的意境,我只想著眼前;我想插哪些花材,且那些花材是否有被我如實地看待;當然,結果依舊很難。

我會在修剪掉一個枝條後,看看修剪完後的樣子,又忍不住伸手去拿被修剪過的枝條,靠回去切口處,比比看,看了又看,結果也全是徒勞,因為我已經剪了,還妄想接回去原本的樣子。

有同學突破抗拒修剪的內心門檻後,坦然地分享說,他就是相信自己。我不知道我是不夠相信自己修剪的每一刀,還是不夠相信被修剪過後的花材是否更好。然而,不願意取捨的心情、害怕後悔或浪費時間在品嘗後悔的滋味,老師說,這些都是很重要的體驗過程。

夏季花課曾插過的垂薑花,帶回家後就一直投在玻璃瓶中,過了一季,接近夏末秋初,竟發現植物的生命力展現在花序的地方,奮力冒出一葉新芽,過了一段時間新芽還在長。把新芽剪下,插進盆栽裡的時候,沒有任何懷疑或後悔。新芽至今已又新長出三葉,看來在土裡生根過冬是沒有問題。

檉柳也是。

有一次帶回來的檉柳插在玻璃瓶很耐看,過了快兩周,有天意外發現瓶裡的檉柳們在靠近底部的地方,不知何時居然長滿白色的根,才意識到如果再不將檉柳移出玻璃瓶,很有可能會因為底部生根而全部卡在瓶口拔不出來。

把檉柳長根的地方剪下來插進土裡時,一樣沒有任何懷疑或後悔。上方好看的枝條與花序雖然在修剪過程中紛紛掉落,但也不會不捨。掉落的不再去想,只記得交付給土地的部分。

一周過後,已經有新的綠葉從枝條主幹伸出,像許多新生的小手,準備好要握住這世界,充滿信任,且信任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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