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好薰/九重葛,只能這樣了

九重葛,只能這樣了。(圖/Mrs. H.)
九重葛,只能這樣了。(圖/Mrs. H.)

每天經過一戶人家,一棵九重葛從屋子右邊伸出大手臂,將整個房子攬在懷中。花開茂密,沉沉地壓住綠葉,像籠罩一團紫色雲霧。令我好奇那總是緊閉的門裡住著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人生?不見有人出入的平凡屋子因為一棵燦爛的九重葛,而瀰漫了一團謎。

為此,到花市時,我略過其他粉紅黃橘白的顏色,這些並非不美,但是一眼鍾情的銘記,大概就是這麼回事。挑選一盆紫色九重葛帶回家,栽種在花台,幻想有天也能形成一團謎雲遮掩窗口,路過的人也許會像我當初被吸引一樣,駐足,想像窗簾後的樣貌,我幻想著別人的幻想,為平淡如水的生活增添滋味。

它起初也零星冒出花苞,那怯生生的身影像是離開原生地,小心翼翼觀望收養家庭的人會如何對待,試探性露出笑靨,企圖討好。可能,它不知道,我也是,以不同方式。然而,那強扯開的歡笑維持不久,料想並不適應新環境的作息,包括它迎接陽光的方向,和沐浴光照的時間,也包括我何時澆水、何時施肥……歷時數月,徒長了細瘦枝條、不甚茂密的葉,及後,已屆花季,它索性不長花苞,而是一根根的刺。一切像是默默評估了我提供的環境和對它的照拂,認為我的表現不及格。

難道是因為看出我種植的動機不單純,將它當成工具性的存在,企圖打造誇大不實的廣告吸引人?為了不要讓我如願,選擇長成這副不情願的樣貌?

我還是盡一切可能,花季未過之前,試著重新開始。整頓它的姿容,修剪一些蕪蔓的枝條。但這舉動或許惹惱了它,在我不提防時,齜牙咧嘴以棘刺咬了我幾口。猛地擊刺我的虛榮與幻想。手臂上凸起小紅腫,發癢了一陣才消褪。

從未料及人與植物的關係可以變得劍拔弩張,而我是明顯落敗的一方。雖說它沒有必要奼紫嫣紅以符合我的期待,但我不也是有心幫助它繁衍?為何不選擇彼此互利合作?想像當我施肥灌溉時,它像個拒食的孩子,緊閉著所有根系口鼻,待所有養分從盆底流光才重新呼吸,咧嘴而笑。果然「別人家的孩子比較聽話、比較優秀」,其他種植者是否也經歷過我所經歷的?

仍舊不開花。徒發的枝條,一旦被我壓抑之後,從切口附近繼續冒出新枒,不服氣被限制長勢,尋找更多出口,那無法被我剪除的慾望反叛著我的作為,悖反我的意志似乎是它最大、且唯一的行動。不知何時它才能認同此地,停止花時間和我抗拒、漠視一切有力資源?

都說不要太愛它,太多水、太多花肥與呵護,會讓九重葛像一些在優渥的環境中被寵溺的孩子一般,失去方向,也沒有努力的動機。必須訓練它,幾乎像虐待,當它葉片脫水半死不活時,才灑些甘霖,它反而會抓緊時機表現。有經驗的人甚至有更狠的招數,下手直接摘掉葉子,能刺激它做出幾乎是死前的孤注一擲,快速冒出花苞,滿枝燦爛。

說得輕鬆,但我怎能放手?怎樣的照顧是多?為了花開而摘除葉片,說是激發它的求生本能,其實還是人為設局欺騙。在雙方較勁中,我清楚自己身為人的優勢,包括決定如何對待一棵無法移動的九重葛。先前不了解方法而無可奈何,如今即使可以為達到目的採取手段,但是我想馴服它,而不是憑著機巧的方式。正如,它的不言不語不配合中透露一股頑強,有意和我直面對決。如果它對抗的不是我,我應該會欣賞它的個性。有時也不免自省,無法如願是否有其他原因?也許有某些不自覺的舉動傷害了它,然而,究竟是什麼?

它不說理由地持續反抗著,而我,反省不出缺失而繼續徒勞著。

關於它的頑強,尤其是求生意志,我屢次見證。好幾年的盛夏離家旬日,待我回來,其他的花草即使預防性的遮蔭、自動補水,仍奄奄一息。戶外花台的九重葛,更成了一截槁木,立在乾硬如水泥的盆土中。原以為起死回生無望了,仍試著修剪所有枯枝、澆水,一、二周後,又重新長出嫩芽。它的倔強沒有為我開出盛茂的花,卻也沒有打算放棄自己的生命。但是卻又經年累月的一副委屈又桀驁不馴的樣貌,究竟想表達什麼?

後來才得知,花與刺是同一個來源,抽出的花梗營養不良消蕾之後,花梗木質化便形成了刺,彷彿由愛生恨,也只是同一種情感的兩種極端。而誤以為的紫花,原來是三角形的保護苞片,喧賓奪主地令人產生誤解。我這樣認識不清,莫名的喜歡、莫名的冷淡,而它就只是它,堅持走自己的路,有時犀利一點,以棘刺我耽溺的幻想泡沫,也只是恰如其分而已。

想起自己的初始動機,原本令人沮喪的結果,似乎也變得沒那麼重要,我只是無法為生活增添些元素,並沒有實質損失。除了失望。

於是想起所謂的「種花怡情養性」,不免起了疑心。在這段過程中,我體會到的是情感受挫、耐性全無。是否所種植的花草也需要一番選擇?有的會讓你昇華,有的則讓你現出原形?蒔花可以轉移性情的說法,也許類似星座血型的分析,籠統地讓人自行對號入座?唯一確認的是:遇上九重葛,感覺我的心也似乎像它一樣長出棘刺來。

面對我的半放棄,它除了繼續鬧脾氣不開花,倒也自在發展。後來,發覺有黃長腳蜂繞著它打探多日,似乎看上棘刺的保護作用而決定在此築巢,為九重葛帶來新的插曲。黃長腳蜂白日進進出出,飽啣紙漿壘築一座育嬰室,倒掛蓮蓬狀的蜂巢慢速成形,巢室逐一添上白點般的卵。玻璃窗遂轉變為一扇生態觀景窗。

因為長腳蜂的存在,讓我重新關注窗台,在枝葉的掩護下,一個慢慢壘成的蜂巢,完全取代我對九重葛的期望。開不開花,已不在乎。它退位成為長腳蜂的居所,而不是我關注的主體。假使植物有感知人心的能力,會如何看待我的轉變?它的對抗已經沒有著力點,會因此而改變什麼嗎?

巢室持續增大,經營數月,蜂群漸多,晚上也派了工蜂在巢外警戒。每當開窗澆水時小心翼翼,它們卻始終乖巧溫馴,沒有一隻蜂誤入室內。

一日,整晚的風雨雷電,近乎發洩恨意般地搖晃著窗框格格作響。窗簾上,路燈投射九重葛的剪影,劇烈地左右低昂。伴隨著風雨,似乎有根帶刺的鞭子不斷地抽打我的睡眠。好不容易輾轉到天明,掀開窗簾,風雨減弱,天色仍陰沉。只見綠葉清瘦,蜂巢也消逝無蹤,僅剩蕭條的九重葛兀自和我對視。

熾夏到來,為了換下老舊的冷氣機,工作人員必須借助花台到屋外施工,得移開九重葛。其實,那次風雨也把我最後的關注一併颳走了。如今,既然必須移開,便下定決心割捨,結束彼此無謂的角力。  

那就這樣吧。堅持多年,承認失敗雖不易,但是不想努力了。

於是,九重葛成為第一株,也是唯一(?)被我棄養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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