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真／人為什麼需要靠近神的方法：《蒼鷺與少年》裡難搞的少年

少年跟隨阿姨來到新家，阿姨善意地在端茶前告訴他，累了可以先休息，少年倒頭就睡，醒來時，少年看著放在床頭的茶，沒有喝也沒有反應。電影開始不到五分鐘，我就忍不住想說，這個主角人差得好沒道理，不可能人家客套叫你休息就真的去睡覺吧！

《蒼鷺與少年》裡的少年，與其說是一個叛逆、彆扭，生活遭到重大衝擊而困頓在自身情緒裡的男孩，他的表現更像是不近人情的木偶。

少年如夢遊一般看著一切與他有關無關的發生，除了每次入睡後他被夢境驚醒的淚水，最能讓觀眾看出他情緒反應的竟然是新家後院的奇怪蒼鷺。

以至於少年展開形似他的英雄旅程的瞬間，我很緊張，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同理一個英雄的空殼。比起主角，少年更像是一種主角的象徵——我們需要主角帶我們踏入奇幻的禁地、我們需要主角經歷考驗，成功營救困在禁地裡的「女人」。

直到電影的最後一幕，日本宣布戰敗，為什麼是二戰、為什麼是高塔、為什麼反覆強調血脈的重要，我才隱然找到理解的方式。少年與高塔，作為一種日本天皇體制的隱喻。

少年闖入的禁地，是後院森林裡一座廢棄的高塔。高塔的緣起眾說紛紜，最鄉野奇譚的一個版本是明治維新以前，天外飛來一筆，森林燒了起來，最後留下詭異建築的雛形，再由塔的主人將它蓋好。塔主隨之消失於其中，只有與塔主具有相同血脈的後代，才能聽見從塔內傳出的聲音。

明治維新得以發生，建立在天皇從幕府手上重新拿回統治權，此後日本迎向飛躍性的發展，二次大戰可以說是發展的頂峰與傾頹。

隱身在高塔裡的主人，透過堆疊搖搖欲墜的積木，操縱外面世界的發展。直到少年找到了塔主，才看見讓少年痛苦不堪的現實，是如此輕易被擺布並發生，而由於少年的血脈與性別，他也能夠如此輕易接手這個位置。

少年只需要選擇。

少年身外那一層彷彿保護昆蟲標本的厚厚玻璃罩，源自於少年不被教育為凡人，他是具有神性的天皇後裔。

求見塔主的路上，會經過一段充滿熱帶叢林植物的溫室，就連想要威脅塔主的軍武派鸚鵡士兵，都忍不住讚嘆叢林的美。我私心將這部分的場景設計解讀為宣布二戰投降的昭和天皇，對於昆蟲與海洋生物鑽研的熱愛。

於是對我而言，這個故事不再是冷漠的少年試圖成為英雄的旅程，是讓人們靠近神壇的荒涼和寥闊的一段路程。神性的玻璃罩是拿不下來的，儘管我們曾經親眼見識，標本還有生命力的模樣，我們能夠永遠的留下只能是標本。

電影整體散發出破碎、抽離、欲言又止的敘事風格，成為督促我不斷思考的動力。作為一個旁觀的人，對戰爭、對民族主義、對政治體制最適切的理解方式是什麼？

《蒼鷺與少年》給出的答案是「經過」，你終究必須先經過，才能評價、找到自己的立場。人因此必須先靠近神壇上的人。

日文原文片名「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或許是在電影結束後，給觀眾誠摯的祝福，答案不會在電影裡，詮釋的開始與終點由我們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