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谷芳/道——大化的契入與放懷

馬麟〈靜聽松風圖〉(局部)。中國生命的吞吐有賴道家。此吞吐,透過哲思、事用、信仰修真、藝術寄情而成。其滲入,原遠遠大於許多人的認知。〈靜聽松風圖〉所寫,正是理想中的道家生命。(圖/林谷芳提供)
馬麟〈靜聽松風圖〉(局部)。中國生命的吞吐有賴道家。此吞吐,透過哲思、事用、信仰修真、藝術寄情而成。其滲入,原遠遠大於許多人的認知。〈靜聽松風圖〉所寫,正是理想中的道家生命。(圖/林谷芳提供)

▋儒道並生

要對中國文化作完整陳述,儒之外,首先得加個「道」字。儒與道不只是先秦時中國固有的思想,且在後世的生命實踐上,儒道基本並生。只談儒,不只在哲思這「應然」層次上未能全面,對中國人間性中的「實然」,更不能得到完整的理解。

儒道兩者是異質性的互補存在。相較儒家之以社會為核心,道家更強調人作為大化之一員。它從更大的座標看人的處境,並直接以人的局限皆由於悖離自然所致。這自然哲思,與儒家規範形成對比,卻共同撐起中國人「外儒內道」的生命。

道家之自然,指的是無造作的「自自然然」。而人既悖離自然之道,要回歸自自然然,最直接的途徑就是向大自然學習。人能回歸自然,與天地冥合,就能不為己累,所以老子講「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就因觀照自然之理,老子在「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等「道」的根本陳述外,乃多有宇宙與人生吞吐的描述。而莊子更就以出入無礙的「寓言」,告示世人「齊萬物,一得失」的逍遙遊之道。

▋老子的智慧

《老子》精煉直透,是智者之言,從宇宙到人生,從個人到治國,語簡而深邃,傳世之語特多: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湛兮,似或存。無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這是宇宙的運行。

由此乃知人生的自處之道: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夫唯不爭,故無尤。」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一般人只強調淑世進取,但面對大化之運行,人怎能只從己意而行?事之本質原與我們習見的相反:

「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如此,乃能「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以此,更論及天下之道:

「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資;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

在老子,從自身之處,到聖人治世,無不依於道,所舉看似站在儒家的對立面,體現的,更多是對事物本質的觀照。而自然之理既滲於諸事,道家之說乃沁於人間諸相。

▋莊子的無邊馳騁

道家自來「老莊」並稱,相較於老子直搗本源的精鍊之言,莊子則以其恣意馳騁的寓言道此哲思,他吞吐自然,甚乃「道在屎溺」。讀老子,如面對一智慧之哲人;讀莊子,眼前就是一出入自在,扶搖一上九萬里,連御風而行都嫌不夠的「真人」。

莊子筆下有真實世界的朝菌、螻蛄,傳說中的動物鯤鵬,先古的帝王仙人黃帝、廣成子,真實存在的哲人孔子,也有寓言中的「渾沌」,及哲思擬人化的「知」、「無為謂」等。其不為真幻虛實所限,正「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蝴蝶之夢為周與」?

這種「形式的超越」直指的是「內容的超越」,莊子徹底地拈提了「齊萬物、一死生」之境,正如此,即便是「聖人以身殉天下」,與「小人以身殉利」「其於傷性以身為殉」,實則「一也」。

在此,老莊同舉:「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

▋真人的世界

正因直顯超越,莊子乃不許匡於世間禮法之人,合於大道的生命是:「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他更具體描述了「真人」的生命境界:

「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者也若此。」

真人,活於兩忘,他「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所以:

「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而境界雖高,人卻有方法可達此境:

「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

「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

「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真人之息以踵」、「緣督以為經」成為後世吐納氣脈之本;「心齋」「坐忘」,更是後世道家修真的無為實證法門;而「用心若鏡」則是與禪家相通的鍛鍊工夫。

真人為道家所特有。以真人對君子,正可看出儒道兩家之不同。大道廢而有虛偽,文質彬彬之君子再好,在道家,也非本真。

哲思、事用、信仰修真、藝術寄情的生命角色

然而,境界雖高,既超越名教,絕聖棄智,官方文化觀中,莊老就只能是諸子之一,不像儒典之能列於「經」,也就難為顯學。

一般時候,道家思想總是隱晦的存在。除魏晉外,並未能在歷史中真領風騷,宋之後還常在貶抑之列,總以道家為消極,這情形在台灣要到七○年代後才有明顯改變,至今,大陸持此論者仍為主流。

但儘管如此,士大夫、文人一般也就「外儒內道」。「外儒」是「家國天下」,「內道」則是生活、心靈上更有著道家的一番天地,生命能有吞吐。而此吞吐,主要就映現在哲思、事用、信仰修真、藝術寄情這四個層面上。

事用:

中醫與養生╱風水與命相

四個層面中,隱微卻不可或缺,且有其最全面性影響的,是「事用」這生命最「實然」的部分。

在此,與所有人最「及身」相關的是中醫。

中醫基本將人視為一個小自然,這自然之道,總結為陰陽五行之理。陰陽家談陰陽五行,但後世也都歸於道家。

醫療與每人相關,由醫理而出的養生基本就是全民信仰。

談事用,還得及於同樣影響全民的風水與命相。

過去將「山、醫、命、卜、相」稱為「五術」。「山」,或指神仙之術,或指堪輿之學,若是後者,「五術」中就有四樣談風水占卜算命,是儒家眼中的「怪力亂神」。

然而,人生際遇既常超乎個人掌握,求諸命相就乃生民自然之事。士大夫亦常因起落顯隱而卜吉去凶,但「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些事也只能隱晦處理。

這是道家的事用部分,儘管也標舉「道」,「術」卻常就是它的本質。

▋信仰與修真

真將「道」實然作用於生命之超越者,則是道教信仰與道家修真。

宗教信仰是生命終極的寄託,在道家基礎上建立的道教則是中國自己產生的本土宗教。後世,主要可分為南方以醮儀符籙、祈福禳災為主的「正一教」,與北方以修真為主的「全真教」。

正一教即「天師道」,東漢張道陵所創,講究天人招感,在融合符籙諸派後,理論與實踐都更系統化,但投射的,仍是人們趨吉避凶的心理,作為常民信仰,與「五術」常雜揉互滲,事用之行多有,超越性並不濃。

直叩生命超越的,是「修真」。

「修真」,是道家生命轉換的修行,它以金代的王重陽、金末元初的丘處機這一系的「全真教」為代表。

「修真」,有內丹、外丹之說,內丹是以自身為鼎爐來煉丹,外丹則是以外在的藥石鉛汞煉成,服而升天,這種丹術的副作用極大,但中國科學的發展卻跟它有一定關聯。

「外丹」主要盛行於前期。唐之後,「內丹」的修煉逐漸變成主流,王重陽就在此基礎上創立了「全真教」。

全真教將人體視為一小宇宙,在此「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使人能成仙,最終「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光」,了脫生死。這一套生命轉化系統與自然之道呼應,既有理論,又有實踐,與佛教密宗、印度瑜伽修行,成為世界上三大直接將現實身心透過修鍊,轉化成「不死生命」的修行系統。

因須全力而為,修真者只占道教信仰者的極少數,但到此,神仙就不再只是一種信仰而已,它是實際可能之事。而道人既在山林,歷代文人在此的想像與追求,就直接影響了藝術的創作與內容。

藝術寄情:

不離人世的山林

藝術,是「隱微」的道家對社會主流最「顯性」的影響。

看道家與藝術的關係,在《莊子》中最直接可見,他以藝術性的語言談超越的哲思,所寫成為許多人的生命寄寓。這寄寓,在儒家主流下,則多轉為帶有人間性的山林之思。而士大夫既勞累於汲汲營營,平日也就以紙上山林來寄情。

這紙上山林所寫的隱逸,與世界其他大文明的隱士不同。

在印度,隱士意味捨棄一切有形無形的世間追求,其苦行捨離端非一般人所能「忍受」;在歐洲,天主教的隱修士則於修道院竟日祈禱,有些更終生離別家人,只為讓上帝入於心中。這些絕於世情之舉,是想從世間「超越」的必要犧牲。

但在人間性的中國,隱逸所過的,則是回歸自然,生命較能「全其真」的生活。而既藝術寄情,更就將此山林生活美學化,所畫皆傲嘯林泉,放情山水,不為衣食謀,彈琴品茗、焚香會友的生活,正讓人稱羨。

但既說寄情,到此,山水反就是主體,人只是自然之一員,畫來總只淡掃幾筆,或策杖、或觀瀑、或攜琴,溶於大化,是真正的生命釋然。

山水的場景既闊,人世的糾結就容易消溶,這是道家對讀書人最直接的影響,既可出入,又富情性,還不致因哲思而攖儒家主流之鋒。

談儒道,頡頏顯隱外,更須注意到這生命塊面的補足。

▋黃老與玄學

補足也出現政治上。

道家在此的角色叫「黃老」,它以養生、治國為一事,尊崇虛無與因循,漢初用「黃老之治」,使生民能休養生息,儘管因於權力之本質,「黃老」只在特定時候才會被使用,但既與儒家形成對比,也就多少能濟儒家之窮。

相對於黃老,魏晉玄學則是對儒家的直接反彈。舉孝廉的後漢,外戚宦官干政,讖緯之學盛行,其後之魏晉亦政治紛擾,名士於是選擇走上了光譜的另一端:反名教,棄仁義。

魏晉時期是中國歷史上道家唯一占有大部優勢,富於形上哲思的時代。不同於先秦兩漢的直抒哲思,魏晉玄學有更多通微立本、深探幽玄、體現抽象高度的思維。莊老之言到此更就直接轉成思想、生活的具體解放,《世說新語》中的六朝名士,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中最富個人色彩、最自由放懷的生命。

然而,反名教,棄仁義,固是想擺脫政治的虛偽,回復生命的純真,卻也衍生了予人生命遁逃的弔詭發展。

▋「道」與「術」

弔詭也出現在道家之於其他世間法的進退縱橫上。

原來,老子談的是根柢智慧、莊子談的是究竟超越,但談起落勝敗的縱橫家、陰陽家、兵家後世卻就依託於道家。《易經》最主要的連結在道家,但談《易》,後世也多「以道為術」。

這情形也出現在道教。正一教與民間信仰高度結合,禳災除煞,其穿著指涉及法壇布置,繁複堆疊,比諸於同樣受老莊影響的文人藝術,幾疑是兩個世界!

這種種外相上的弔詭矛盾,映現的,是道家對中國生命的全面涉入。就因這全面涉入,談道家,乃須分辨所談是核心,是衍伸,還是變形,其間正可大大不同。

總之,道家之滲入中國生命,原遠遠大於許多人的認知,就如此,談中國,固必談「儒」,也須舉「道」,「儒道」必須是個並生的詞語。

▋超越文化藩籬的道家

然而,雖說並生,自然之道比諸人間之道,原有其更根柢、更普世的基礎。這也是除《聖經》外,傳世經典中,就以《老子》有其最多語文譯本的原因。《聖經》是基督教典,又有強國支撐,相比之下,《老子》是真正的軟實力,它就以哲思穿透文化的藩籬。

談中國文化之於世界,實應更觀照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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