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佑軒/都春美

2020年底發行的《都春美全曲集2021》專輯封面。(圖/取自網路)
2020年底發行的《都春美全曲集2021》專輯封面。(圖/取自網路)

一年來愛上了都春美,而且愈愛愈深。

草皮上有一株光裡的草,在我清晨散步的公園風中搖曳。我蹲了下來觀看這株草,她在群儕皆無、宛如聚光燈的一束陽光中隨風卷舒,這塊地是唯她獨享的小小舞台。心裡轟然有甜蜜的閃電。站起身時一切無異,實則天荒地變,每個微細之處,都隱隱有風雷。本來因為文字難以述繪音樂,打算放棄,自然如今給了我靈感,可以開始聊了。

透過美空雲雀認識了都春美。我喜歡美空雲雀,我迷都春美,是那樣的喜歡引我到這樣的迷。美空雲雀就像演歌的入口網站、搜尋引擎,帶有緣人認識時代、音樂、演歌。

我的感覺結構是很演歌的。流行歌手的自我太大了,隨著我年歲漸長,那些情溢乎辭的擠眉弄眼、耍帥賣媚的惺惺作態、斧鑿斑斑的舞步進退、華麗傖俗的鋼絲布景,愈來愈難以忍受。我是一個音樂世界小而老的人。演歌有某種隱約的格式,歌手的自我不會太大。聽演歌,可以無負擔欣賞歌手的聲音藝術,而不會被歌手投注的過度情感、表現的膨脹自我所干擾,可以在顫音、轉音、小節(こぶし)、吼音的抑降、升揚、收縮、舒張、緊湊、徐緩之間,品嘗前味、中味與後味,一如賞析香氛、美酒與好茶。

對不關心香水、酒水與茶水的人而言,Jo Malone與Chanel只差在國籍,新酒與老酒只差在年分,綠茶與紅茶只差在顏色,愛好者則能分剖出一番道理。我不是香人、酒人與茶人,演歌卻漸漸聽出了味中醍醐,已經可以聊開:大月みやこ聲如絲綢,雅致渾厚,以高音與假音交織出端莊的女人宇宙;松原のぶえ嗓音清亮通透,像是裝在玻璃瓶中的晶瑩眼淚;美空雲雀則須另為一文,甚至一書。我在這日漸荒蕪的古老世界中愈鑽愈深,像在近世文明的廢墟裡張開了五感行走,以至於喜歡上每一座風化破碎的女神。

也可能是這樣的,華語歌我聽得懂,歌者的自我因此直逼眼前。日文歌聽不懂,就有了玄祕的想像空間。以耳承接演歌至今,認識了一些浪漫的字:女、男、心、星、道、港、酒、雪、鷗、町、夢、花、聯絡船、夜汽車、波止場……再以感悟編織,就能以心補綴出一個日本人也不知道的宇宙。

我將生命初次追星的經驗在銀托盤上擺正,獻給了都春美。向來離實體音樂活動很遠,遠過光年;以前看朋友買專輯、瘋演唱會,我心水波不興,還暗笑他們的迂,思忖他們自我太小,只有虛擬的聲音能夠信靠。差不多同齡的文友小盛年紀剛過二十的時候寫了三篇文字邀我研討求進步:〈鬼束千尋〉、〈濱崎步〉,以及〈椎名林檎〉。十四年過去了,我還記得當時心中的為難:如何評論我不懂、不想懂、也無力弄懂的東西?我給出了嚴酷的批評,小盛頗為受傷。十四年後,換我蒐購都春美的二手專輯,寫〈都春美〉。每個音符、每個字都是想跟小盛說的對不起。我是一個感覺結構遲了小盛十四年的老男孩。

時代是最好的時代,網路讓老歌手能以巔峰的身姿重現數十年後的我們眼前,擄我們成為超時空的粉絲。生於都春美初次引退時期的三十幾歲的我,成了如今七十幾歲、已經二度引退的都春美的歌迷。透過光在纖維裡的流動——光的流動,不就是時間的流動嗎?難怪我們說「時光」——我與她一樣年輕。某些影片裡,她比我更年輕,十八歲就達到歌藝的第一座高峰。而我,在雜駁紛亂、多事無成的三十幾歲裡,依憑那些幾十年前的影片,尋找我仰慕的天才演歌少女。

我們日日老去,我們所喜歡的那些凝止在數位琥珀中的歌手就愈顯年輕。尤其是日本歌手,他們是幸運的,東瀛早年演藝執亞洲牛耳,錄像與收音技術領先不只一世代。都春美是好多台灣歌手的大前輩,歌被好多如今我們歌壇的退休大佬翻唱,她本人卻感覺比這些後輩還稚嫩。她從一九六四年一路唱到二零一六年,影片可以看見她的成長史,像看一個小妹妹漸漸長大。

想像自己認識了年輕的日本朋友,跟他說我愛都春美。我會先說:我喜歡Mi……他可能會回:Misia?Mizuki Nana?我會回:不,是Miyako Harumi(都春美),然後享受他驚詫的表情。如果他有不屑,那很好。在這樣的不屑中,我享受了超時空的他敝任他敝、珍帚我自珍的快樂。如果他是儕輩的異類,也寶愛都春美,那我就更快樂了,因為快樂此時就變成雙份的,超時空的快樂重疊了同時空的快樂,我認識了一個沒有歷史負擔的人。歷史負擔就是擁有記憶至今,外界讓我們以為的某種音樂、某個歌手的好或不好。這與作品的精粗、歌藝的良窳時常無關,與政治、社會、文化的變遷則膠漆難分。台灣青年重新發現了台語歌,大力創作、熱情聆聽、勇敢示愛、深刻賞析。而在沒有發生認同、文化、語言典範轉移的國家,過去的就都過去了。日本年輕人很難喜歡都春美,因為他們的爺爺奶奶太喜歡她了。

我發現自己在逃,避著不說都春美如何好。那牽涉文字如何描寫音樂。音樂書寫寫影響、述理論、溯流派、攻效果、以重重修辭再現,這種感官如何轉譯那種感官,總是以周邊去逼近搆不著、到不了的核心。只能勉力而為。

都春美的風格演變不脫更大的共相,即藝術家的風格演變。早期充滿了幼嫩新鮮的衝擊力,童音中有粗獷,粗獷中有精微,繁多的吼音、大顫音,像厚重的綢布洶湧鋪開在草原上。到了中期,個人風格更臻協調,纖細中有風雪,細雪裡藏銀針,到了驚心動魄的地步。最後邁入了槁瘦的晚期風格,脂肪盡失,唯餘骨骼。

美空雲雀是正,都春美就是奇。美空雲雀是沉穩威嚴、號令八方的女王,都春美是天真爛漫、輕靈可愛的小妹。她有兩奇,奇在她有很多只有她能唱的歌,充滿了為她特別設計的聲音表情,不為什麼,身為孔雀,就是要開屏。好比〈惚れちゃったんだョ〉(〈愛上你了啦〉)開頭的「ホー」大吼音、〈はるみ〉(〈春美〉)開頭的「アー」大喊音,或是〈さよなら海峽〉(〈再見海峽〉)最後波瀾疊加波瀾、宛如葛飾北齋〈神奈川沖浪裡〉的「海峽」二字。其他演歌歌手站直唱歌、或是精準執行設計過的動作,她的舞台呈現則獨樹一格,活潑輕鬆地漫步、蹦跳,像是小兔子,手、腳、唇憑依音樂隨性打拍子,有時還摳摳眼角看妝有沒有花,一邊傳送來自神祇的神奇歌聲。彷彿現場觀眾,還有我這種幾十年後螢幕前的聽眾,此身所在並非公演的場館,而是春美家的卡拉OK小客廳。

模仿藝人模仿都春美時,除了吼音、大顫音、華麗和服、手腳嘴巴打拍子,還會貼上痣。都春美的痣大概是一線演歌歌手裡最顯眼的。石川小百合等人的痣比較像點綴的美人痣,都春美的則是位於左顴骨和右眉下緣的兩顆大凸痣,隨著年紀愈來愈明顯,以至於見了她,往往目光先收攝在她的痣上。說也奇怪,這樣的視覺效果似乎在藝術上鑿開了一道裂痕,讓美能入味更深。不完美之美,驚心動魄之美,金繼藝術之美。

寫作技巧的思索於焉凌浮於樂音悠揚的空中。

所有大藝術家都會先幼嫩、青澀,才會成熟、輝煌。不要妄想能跳過幼嫩、青澀,直取成熟、輝煌。還有,幼嫩、青澀有幼嫩、青澀的美,有唯獨這個時期才能創造的東西,過了就永遠沒有了,所以不要等。

另外,小說情節、人物的編織,就像旋律與歌詞的推進編排;某處精微閃現的靈光,以文字風格撐起的亮眼段落,則是一首引人一聽再聽的歌曲常會出現的聲音刺點,人類聲嗓的獨到彰顯,讓聽者的耳朵入迷。寫到文字風格應該大大表現之際,就不用拘泥於緊貼情節與人物、把發揮空間綁死在既定的架構上,而必須全力揮灑、將風格發揮到極致,正如都春美縱情吼叫。

聽都春美也可以參悟寫作之道。

以及盛衰遷化的物哀、幽玄、侘寂,生命的絢爛與斑駁。日本人討論都春美,往往會有「絕頂期」三字。都春美有全盛期與衰退期,幾乎是公認的。有些歌手從頭到尾,唱功都惟精惟一,甚至隨年齡、閱歷與遭遇——離合、傷逝、頓挫、病苦——而入室入奧。好比美空雲雀。討論美空雲雀就不會談「絕頂期」,因為她盛到最後一刻,甚至該這麼說:生命的最後一刻,美空雲雀迎接了藝術的奧然大成。過世那一年,她的天鵝之歌〈川の流れのように〉(〈川流不息〉)成為她超越演歌形象、化身一國一時代一民族象徵的全盛期——成聖期。美空雲雀符合櫻在最燦爛時墜落飄零的美學,而這櫻開了將近五十年。

都春美呢?都春美復出後嗓子日衰,在歌人生的最後十年斷崖式下墜,怵目驚心。晚期的都春美,我每每點開影片皆不忍聽。她的運氣從悠長從容衰退為促迫失穩,她豐厚的聲音拋物線從實線斷成虛線,原本畫龍點睛、瑰麗險奇的技巧在水落石出後成為了嶙峋突兀、有不如無的石頭疙瘩,起初清麗自然、光彩天真的舞台行止成為了過度放縱、情態詭異、枝椏歪扭的褪色珊瑚。二○一五年底的歌人生五十二年集大成公演,她一首接一首唱著舊日的名作,就像把一尊尊昔時悉心雕塑的陶瓷親手打破。

她知道自己嗓子不行了嗎?

她仍然唱到了最後一刻。

她心中是否產生了另一種美學標準?一種唯她知曉、她如今唯一信服的標準?

藝術巨匠到了生涯終點,唯一相信的是自己。畢卡索生命最終瘋狂創作陶藝,品質在外人看良莠不齊,他卻逆反死亡的意志瘋狂創作,他是否在打破自己以前的所有藝術?七十歲、嗓子殘損,唱到了最後一刻的都春美,是否也悄悄懷藏了那樣的隱祕標準,讓她一一摧毀昔日的藝術,就算與曾經追隨她的眾人背道而馳也無所謂?大藝術家在生命或生涯的最終是否都會有這樣一套標準?

有人惋惜都春美,說她不該復出的,應該停留在最美好的一刻,像櫻花凋落。有人說,復出之後的春美不再是春美。但我覺得更是要復出,那樣的背影,為我們立榜樣。愈晚期,她的表現愈對抗世界,我因此更愛她。知道那樣的她在那裡,就是我最大的力量與溫暖。

有一天我會鼓起勇氣,聆聽晚期的她。屆時也許我會擁有凜凜的覺知,發現那樣的她,已經活成了一幅枯山水。她五十二年的歌人生,從物哀、幽玄,終於走到了侘寂。此後的醜陋,衰敗的美麗,留下一地枯葉,枯葉下蠢動著新生。

2014年發行的《都春美全曲集-冬之海峽》專輯封面。(圖/取自網路)

二○一六年,都春美二度引退,完全停止了歌唱,不知所蹤。

二○二一年,她與一個同樣引退的男演員在一起。歌的燦爛榮光過後,迎來了愛的榮光燦爛。

二○二二年,〈都春美〉寫畢,我聯絡了小盛。我想跟他說,我在公園散步,看見了一株草,你的三篇文字,我終於讀懂了。你用兩項珍貴的物事去逼近文字書寫音樂的可能:孤獨與愛。當年我只將之看作故作聰明的機關慧巧,未曾留心。你知道嗎?十四年後,我終於越過機關,讀到了核心,也充滿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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