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嫚vs.彭樹君/書寫是人生創傷的解藥?

林黛嫚。(圖/林黛嫚提供)
林黛嫚。(圖/林黛嫚提供)

編輯與寫作的衝突與互補

●林黛嫚:

樹君和我都有很長時間擔任編輯的經驗,這固然有很多因緣,但也可觀察歸納出幾個面向:一、我們都是出書交出寫作成績單,然後被網羅去報社或出版社擔任編輯,小說族裡情況相近的除了你我,還有吳淡如、楊明、郭強生、安克強……我們都是人文科系出身,以編輯為業十分自然,而這也可說是小說族現象的延續。二、作家擔任編輯在文學界或者中文報業其來有自,中國大陸時期的報刊,許多作家都主編過副刊,如徐志摩、梁實秋、蕭乾、錢鍾書、張秀亞、林海音等等。

《中副》老主編孫如陵曾說:「副刊編輯最好由作家充任,名作家就更好,唯有具備創作經驗,庶幾了解作家們寫作的甘苦,能鑑定作品的高下,再則由於他在文藝圈裡成就大,地位甚高,人緣甚好,拉起稿來也比較容易。」而台灣報紙副刊因為以文學為主的傳播模式已經確立,作家成為副刊編輯,歷任大報副刊主編為數眾多,如瘂弦、蔡文甫、劉靜娟、陳義芝、楊澤、向陽、平路……

而我本是小學老師,那個年代同一份職業做到底是十分正常的,如同我的師專同學們大都工作卅多年後退休,但在那個時間點我遇到了可以轉換跑道的契機,而我也毫不猶豫把握住機會。同是小說族的詹玫君離開小學教職後到美國進修,後來擔任心理諮商師,我在副刊時經常和她通信,分享工作點滴,她不只一次透露羨慕的心情,表示能做一份和文字有關的工作真好,閱讀、寫作都是我們十分熱愛的,而有一份工作做自己喜歡的事又有薪水,太棒了。這就是文學編輯。

●彭樹君:

確實好多寫作朋友都同時身兼編輯。黛嫚和我都有這樣的雙重身分,而我們主編的報紙副刊現在也都不存在了。

我在23歲出了第一本書,24歲進入自由時報副刊,作家生涯與編輯生涯重疊了29年,直到2017年離開報社工作為止。

離開工作,我並沒有不捨,只覺得那是一個花開花落的圓滿過程,而且工作本來就只是人生的一個階段,而我知道這個階段在我來說已經完成。

但我是喜歡編輯工作的,對於文字我永遠樂在其中。雖然孫如陵先生說副刊編輯最好由作家擔任,但也有人說作家最好不要兼任編輯,因為每天看一堆不成熟的投稿會壞了創作的心情,但我從未如此覺得。相反地,我非常喜歡閱讀稿件,因為那其中有著各式各樣的第一手人生,那個看稿的過程對我而言就像在沙灘上散步,然後拾起一個又一個的貝殼,裡面有的是沙礫,有的卻是珍珠。發現珍珠的時候,我總是非常喜悅,那樣的喜悅就是編輯工作美好的報酬。

也有人說,兼任編輯工作會阻礙了自己的創作,那樣的事情對我來說也沒有發生。那些年間我出版了一系列的《朵朵小語》,也寫了好幾本小說與散文作品。

●林黛嫚:

編輯工作對文學創作是否有影響,這得分階段回答,在副刊工作,閱讀名家作品會提升對文學的認識與品味,而且原本我閱讀的喜好可能比較單一,但編輯必須各類作品都得閱讀,所以編輯工作也是滋養文學的途徑。只是編輯做久了,好作品看多了,可能也會覺得眼高手低,或者覺得已經這麼多有才華的作家在創作了,浩瀚文字海還缺我這一篇嗎?這些都是創作者自己要思考解決,走出自己的文學路。任何職業對專業文學創作都是傷害,寫作需要全力以赴。

●彭樹君:

編輯是一個為人作嫁衣的工作,所以對身兼編輯的作家來說,更需要創作自己的作品來平衡。有了這樣的雙線進行,編輯生涯才能長久,因此我會鼓勵我的編輯擁有自己的創作,甚至為每一個編輯量身訂作開設專欄。

也因為我自己當過編輯之後,不只有作家視角,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思考,所以我知道不能拖稿,不能與預定的字數落差太大,這些都會讓編輯困擾。

以及我也知道,稿件無法留用,可能並不是因為寫得不好,而是不符版性或其他種種原因,這樣的了解帶給我的是某種解脫,讓我知道許多事情都必須從另一面去看待,無須固守在自己原來的認知裡。

人生創傷

●林黛嫚:

我近日看到一些資料,關於創傷敘事。

作家將自己人生旅途中的挫折、憂鬱、苦悶、憤怒等經歷以文字展現創傷,甚至自我揭露,是文學作品中經常出現的書寫。近來有許多研究者以創傷敘事來解讀中國古典文學,那些被帝王漠視、有志難伸的文人喟嘆,或者遭遇苦難而成就鉅作的傳說屢見不鮮,如屈原放逐而賦《離騷》、左丘失明才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一書才完成,司馬遷發現並建構了這套略嫌誇張的創傷創作系譜,不過他歸納創傷是這些作家寫作的動力確實是一個有力的創見。

所謂創傷敘事原是心理治療的用語,指的是受創者藉由不斷敘述受創經驗,強調經歷的真實與悲痛,透過策略思考、完整敘事、藝術表達,而完成重構個人的行動,即建構一個說服自己、說服別人的敘事模式,把所受的傷害化為重新出發的能量。

擴大來說,許多文學作品都是創傷敘事吧,中國大陸1980年代的傷痕文學,幾乎是一整個世代的創傷史,寫戰爭固然描繪了在戰爭中的毀滅、失去與破敗,即使是愛情文學何嘗不是眼淚、背叛、分離、不捨等各種情緒的傷疤。正在構思時,我同時在閱讀青年學生的作品,裡頭同樣血淚斑斑,鎖匠的女兒有三個祕密,她嫉妒最要好的同學、她喜歡女生以及她經常對話的妹妹其實已經死去,每個祕密都是創傷,讀完令人不勝唏噓。

●彭樹君:

我完全同意創傷是寫作的動力,因為寫作對我來說就是一種療癒。從某個角度而言,人生就是受傷與療傷的過程,而書寫就是自我治癒的途徑。

所以書寫的好處之一是成為自己的心理諮商師,讓我們得以回溯與梳理過往的生命經驗,與自己的心靈有更深刻的連結。

往往也是在這樣的回溯與梳理中,讀者藉由文字的呈現與作者產生了共情,進而反觀自己的生命經驗,得到領悟與療癒。這其中所發生的情感共振,是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共鳴,我覺得那是創作最動人的部分,由作者與讀者兩方共同完成。

所以深刻感人的作品是一顆心碰觸另一顆心,也因此,若想要寫出讓人共鳴的作品,寫作的人必須對自己誠實,要進入自己的內心去看見自己,要與潛意識的那個我對話,而這一定是個自我揭露的過程。

所以我會想,選擇用什麼樣的生命視角去敘述自己的故事,就決定了自己擁有什麼樣的人生;若是用怨尤來看待過去,生命就是一片淒風苦雨,如果以愛與寬恕來回顧過往,療癒就在其中發生,於是將超越現實的限制,並改寫了自己的生命劇本。

我想說的是,在文字的世界裡,過去是可以改變的,全憑自己以什麼樣的眼光去凝視與詮釋;所以對我來說,書寫正是人生創傷的解藥。

●林黛嫚:

我開始疾病書寫時,並沒有想到自己所做正是創傷敘事,我只是執著自由與不自由的辯證,明明軀體沒有拘束卻無法悠遊,依舊囚在生命的規矩裡。醫師除去了我體內小小的不規則滋生的腫瘤,接著用如同燃燒彈毀滅一切的化學藥品打算除盡那看不見的殘餘的癌細胞,化療讓我動彈不得,身體被僵固住了只有思緒可以飛翔,於是只好在腦中書寫,這讓我想起某位作家形容的「盲寫」。寫作是療癒嗎?我覺得比較像是思想的刨肉剔骨,既然肉體已經被切割毀棄以致被僵固,那麼進一步刮削、碎剁、皮肉分離,再重新組合,會不會又是一個全新的我?

因為生病我做了五個月心理諮商,結束療程那天,離開診所往捷運站的路上,我在路邊的小公園坐了一下,回望身後的大樓,每周來這兒和心理諮商師聊一小時,從一開始每每泣不成聲,到後來可以寧靜地梳理自己的情緒,這是多麼難得的成長。我常常跟諮商師說,「我在家裡都好好的,來你這裡才會覺得痛苦。」諮商師笑著回我一句,「不去健康檢查就不會生病。」分析自己罹病時,大部分人會覺得無助,而我形容自己的詞句是「無能」,原本我的人生自己掌握,為何現在我這麼無能,無法向命運探問?當諮商師說我的療程可以告一段落時,我想在這段刨肉剔骨的過程中,命運已經給了我答案。

祕密是創傷,創傷也是祕密,我用一整本散文《彼身》訴說創傷的祕密。

●彭樹君:

很期待閱讀黛嫚的《彼身》。

上天總是給不同的人不同的考驗,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每個人都是經歷風浪的人生戰士。

以前有一個口香糖廣告的文案讓我至今仍然印象深刻:

「女人就敗在愛情和衣服。」

關於我的人生創傷,這句話堪稱代表。

年輕時的我把愛情想得太美好,一旦墜入愛河就完全看不清真相,也因為我總是把某種完美的想望投射在對方身上,所以也總是結束時才驚愕地發現對方根本是陌生人。看似是我遇人不淑,但我得承認是自己識人不清,結果往往是以慘痛的代價去看清,而且還要經歷多次事件才終於看清。

傷是夠傷了,但也得到了許多珍貴的領悟,所以一切都雲淡風輕之後,我才能寫出《再愛的人也是別人》和《從今以後一個人住》這兩本小說。

這也是為什麼女性自覺是我所關注的主題,因為雖然情路坎坷,但我也始終明白,重要的是認識自己,而不是遇到別人,我們不可能透過別人來創造內在的完整,真正的圓滿只在自己的內心。所以,我要鄭重地說,愛情從來不是我的寫作主題!我真正關心的是那個覺悟與抵達自己的心路歷程。

也因此我寫了《終於來到不必討人喜歡的時候》這本散文,這是我的恍然大悟與豁然開朗。

一個作家所寫作的內容,那其中的脈絡與真實人生的軌跡必然有跡可尋,所以真的是藏著祕密。挫折與創傷都是寫作的養分,從這點來看,作家是個幸運的行業,總是可以把檸檬榨成檸檬汁,還可以調出自己想要的甜度。

說到這裡,讓我想起前些日子,因為ChatGPT的問世,我一度很擔心作家這個行業會式微。後來當我意識到再強大的文字生成器也無法生成人生創傷,更無法生成心靈療癒的過程,我就放下了這樣的憂慮。

彭樹君。(圖/彭樹君提供)

寫作的未來、AI文字生成器

●林黛嫚:

作為教寫作的文學教授,看到ChatGPT的強大功能,也無法不動搖,試想如果以後文學獎的參賽作品都是下了一些指令,而由AI所完成的,那麼評審要如何分出優劣,這樣的比賽是比誰的指令下得比較周全嗎?

不過轉念一想,在翻譯不發達或者搜索引擎沒有發明以前,讀者的閱讀是受限的,可是仍然有許多創作者發明了許多故事,用文字表達了許多感受,如今才能提供AI去生成篇章,因此我的想法是,那種屬於創造、感受的層次,是AI無法取代的。

微軟創辦人比爾蓋茨表示像ChatGPT這樣的AI「將會改變世界」,不過也有AI專家說ChatGPT等文字生成器會讓強者更強。用在文學創作方面,就是優秀突出的作品會更優秀突出。

●彭樹君:

是的,這也是我的感覺。

但我曾經覺得非常不安,當我第一次見識到ChatGPT的厲害時簡直不敢置信,我要求它以「臣服」為主題寫一篇給女性閱讀的靈性小說,那數千字的小說就在我眼前的螢幕上飛快地完成,一方面讓我嘆為觀止,另一方面也讓我驚駭不已。

那個夜晚,我測試了文字生成器,也讀了許多相關報導,越來越憂慮,也越來越窒息,後來我覺得快要喘不過氣,就走到陽台上去深呼吸。當我看見夜空裡綴著亮晶晶的星星,忽然感到非常安心,所有的擔憂瞬間一掃而空。

因為我意識到,人工智能再怎麼先進強大也無法取代大自然,天空會永遠存在,星星會永遠存在,而人類面對大自然的感悟也會永遠存在,那是人工智能永遠不能擁有的部分。

就像那篇在數分鐘就完成的靈性小說,邏輯架構都完整,情節發展也符合要求,但畢竟是人工智能,沒有靈魂,所以文字裡也就沒有靈光。

所以還好AI不會懂得悲傷挫折是怎麼一回事。AI可以寫出條理分明的文字,卻很難呈現深刻的思想與情感。

也因為人有各種情思需要傾訴與表達,而書寫是一種陪伴,所以就像我們永遠需要大自然一樣,也會永遠需要書寫的陪伴。無論有沒有文字生成器,這樣的需要都會存在。

有時想想,這個世界的變化真讓人難以想像,在當年那個小說族時期,還是個手寫的年代呢,如今卻連文字生成器這樣的發明都有了。然而回首來時路,我的寫作初心依然如故,和當年那個自己沒什麼不同,這麼一想,就覺得半生彷彿一瞬,無論世界如何變化,總有文字可以依靠,終究還是安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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