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方／拍電影是穿上褲子最好玩的事

《計程車司機》不是輕鬆容易欣賞的電影

不少英文老師說：「常常看好萊塢電影，是學好英語最快的辦法。」於是很多年輕小伙子聲色俱厲言詞流利的大聲說：「Are you talking to me?──I am the only one here──If you are not talking to me who the f#ck are you talking to？」（你在同我講話嗎？──這裡只有我一個人──如果你不是同我講話，操他的你在同誰講話？）

這是1976年出品的電影《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男主角勞勃狄尼洛（Robert De Niro）面對鏡子咄咄逼人的獨白，然後快速的拔出槍來。所有觀眾對這個片段記憶深刻，不少人喜歡模仿他的語調和盛氣凌人的表演。

畢寇爾（勞勃狄尼洛飾演）是一名紐約市計程車司機，曾服役陸戰隊，自越戰退役，孤獨寂寞、特立獨行、憤世嫉俗滿腔正義感，一心想做些除暴安民的事情。每日行車載客，經常遇到社會上各式各樣的詭異人事物。紐約市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汙水坑」。

美貌女乘客貝西（Cybill Shepherd飾演），令畢寇爾動心，進而攀談交往，她是某知名參議員的助理。這個參議員惡名昭彰，還要競選總統，畢寇爾認為自己必需要為民除害，讓世界美好一點，計畫在某個場合中槍殺此參議員。

雛妓艾瑞絲（裘蒂福斯特Jodie Foster飾演）搭他的車企圖逃走，又被皮條客抓回去。畢寇爾找到了雛妓的妓院，見到艾瑞絲只和她聊天。兩人聊得很好，她說上次逃跑是因為吸毒過量，皮條客其實對自己很好。他們約好吃早餐，艾瑞絲講述自己離家出走的經歷，畢寇爾勸艾瑞絲不要留在妓院，他可以為她贖身，艾瑞絲說她並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但是感激欽佩畢寇爾的善意。

計畫好要付諸行動做大事，全副武裝，畢寇爾攜帶的槍枝彈藥，足夠以一當十。混在人群中，試圖刺殺參議員，但被安保人員發現，一場追捕他僥倖脫身。之後畢寇爾駕車到艾莉絲的妓院，先射傷皮條客，再進去槍殺老鴇以及艾瑞絲的客人。畢寇爾中彈，倒在艾瑞絲的房間裡，脖子受嚴重槍傷，垂死邊緣的他扣扳機自殺，槍內已無子彈。眾警察湧入，畢寇爾舉起血淋淋的食指搭在自己的太陽穴上，做射擊狀。慢動作鏡頭沿著畢寇爾進屋線路俯視，四處血跡斑斑、滿目狼藉、屍體倒臥一地；鏡頭繼續緩緩外移，見到許多忙碌進出的警察，門外圍觀的人群數不清。拯救雛妓艾瑞斯的計畫成功，這位仗義勇為的計程車司機，一時成為紐約的知名英雄。

《計程車司機》是那一年的當紅賣座名片，票房收入飆到二千八百多萬美元，製作成本約一百三十萬；大多數的影評也一致讚賞推崇，某影評人說：

「這部電影促使觀眾忐忑不安的去觀察劇中另一顆焦躁的心。勞勃狄尼洛的演出是偶像型的代表作，它將成為日後衡量演員演技的標準之一。導演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拍的這部電影令人困擾焦慮，有些部分真讓人看不下去。史柯西斯的鏡頭運用，已達到了最有效的高超境界。當畢寇爾的念頭轉向其他同行業者，鏡頭就移到車內後視鏡，鏡中連續不斷呈現出形形色色腐蝕破滅、但堅韌勇敢的七十年代紐約市。裘蒂福斯特的處女秀具震撼性。觀賞本片男主角的戲是一項考驗，這不是輕鬆容易欣賞的電影，但無可置疑，它確實是一部經典之作。」

馬丁史柯西斯是一本會走路的「電影百科全書」

一九八四年初，我與大導演馬丁史柯西斯一同赴北京，出席北京第一屆國際電影研討會，然後陪他南下香港，他是當屆香港國際電影節的開幕嘉賓。兩個星期下來，與他相處融洽，史大導演性格奔放，沒有架子，我們談的話題多數與電影有關。

馬逖（Marty大家都這樣稱呼馬丁史柯西斯）一肚子充滿了電影，是一本會走路的「電影百科全書」，只要提出任何一部西方電影的名字，他就如數家珍的告訴你它的來龍去脈、優缺點、你應該注意的要緊之處及其重要性；連拍攝花絮、各類鮮為人知的八卦也一一道來。此人的語言能力超群，講話有如機關槍，一發不可止；他的話語內容豐富，幽默風趣而邏輯性強，每次都聊得盡興，學到不少電影知識。

馬逖在中學時期患了哮喘病，身材矮小不擅長運動，低聲告訴我：其實他恨透了運動，認為任何職業運動比賽都很愚蠢。整天泡在布魯克林的各電影院裡沒晝沒夜的看遍所有的電影。許多名片的對白，他能隨口說上一大段，立馬把你帶進那部電影的時空。我問：

「你那麼討厭運動，可是你最叫座又叫好的電影是《蠻牛》（Raging Bull），中量級拳王傑克拉莫塔的故事。」

馬逖告訴我：「為了電影中多場緊湊懸宕的拳擊賽，我一定要了解這個運動；還好，從拍片的角度深入去看拳擊，反而冷靜客觀，琢磨出不少拍攝的竅門來……我們採用黑白攝影，凸顯了更強烈的效果……」

「你的《計程車司機》依然是我最喜歡的電影。特別是在妓院裡一場瘋狂槍戰之後，來了個鳥瞰長鏡頭，從室內慢慢的拉，呈現了現場的血腥，再拉到戶外看熱鬧的群眾，不用一句話，冷酷又寫實，感染力令人窒息！你拍了幾次？」

這下子馬逖的話頭可就沒完沒了啦！他說：

「我們一次就OK，而且趕在晚上十二點之前收工，你沒想到吧！因為那時裘蒂福斯特還是個未成年的中學生，與演員工會簽訂的合同有規定：在拍攝期間攝製單位要為裘蒂雇合格老師補習學習進度，必須及時送她回學校參加期末考試。所以最後一場戲就安排在她大考前兩天的午夜拍完。」

「我們租了紐約的某個公寓住宅，為了拍那個長鏡頭，拆掉公寓的天花板，架上軌道，攝影機由上而下拍鳥瞰鏡頭。排練了幾次已經近半夜十二點，大家專注用心正式拍攝，一次搞定。十二點以前裘蒂福斯特上了車，回家準備期末考。」

「你把租來的民房天花板都毀了，人家不會告你？」

「嗨！在紐約，在美國，能用錢解決的事不是問題。」

導演客串了個神經質乘客的角色

馬逖在《計程車司機》客串了個神經質乘客的角色。他上車後叫狄尼洛開到一個街角停下來，不必關上計費跳表機，指著一個樓上窗口的影子連珠炮似的講話；「……窗內那個女人就是我太太，裡面還有一名男子是她的通姦對象，總有一天我會把這兩個人給斃了！……」

就這麼沒有間歇地說了兩分鐘。馬逖在言詞中平鋪直敘的表達這位戴綠帽子男士的積怨，告訴陌生人他設計的精心殺人策畫；聲調平和沒有大呼小叫，極度憤怒已經孕育成冷酷的屠殺行動陳述，更教觀眾毛骨悚然。

馬逖演的這個人物，紐約市並不少見，《計程車司機》的導演和編劇穿插了好幾個離奇乖張的紐約客，生動寫實、震撼地描繪出「大蘋果」中千奇百怪的眾生，也只有馬逖這位土生土長一輩子離不開紐約的導演，才能拍出如此活靈活現生動懾人的細節。

馬逖說的台詞平靜而肅殺、表達出複雜離譜的情緒，他真是一位出色的性格演員。許多著名導演曾邀他客串演出；黑澤明大導演請馬逖在他的《夢》一片中飾演藝術家梵谷，堪稱一絕。然而馬逖在其他影片的演出，都不如這個「計畫殺妻者」來得情真意切。

讀過某影劇記者的報導：史柯西斯在這場戲裡演的就是他自己。馬逖與名美女演員伊莎貝拉羅塞里尼（Isabella Rossellini，英格麗褒曼之女）曾有一段婚姻，彼此性格不合，女方有婚外情，緋聞傳遍，兩人勢同水火，最終離婚。他是否真的將自己悲憤痛苦的親身經歷，忌恨難熬，欲與爾等偕亡的狂想寫入劇本，並親身作出詮釋？不方便觸犯他人隱私，我從未私下詢問過他。

記得他對我說過：從來不喜歡在自己導演的電影裡軋戲，但原來的演員，體重四百多磅，前一天洗澡摔跤，扭傷脊椎；臨時找不到替代演員，救場如救火，只好自己上了。因為事先沒有好好準備要演戲，還被勞勃狄尼洛批評，說馬逖的第一句台詞言不由衷，狄尼洛沒法子繼續和他演對手戲。他從狄尼洛那裡體會到了優秀演員的自我要求。

馬丁史柯西斯語錄

史柯西斯導過許多部電影，我並不照單全收，他的某些作品也不甚認同，但是《計程車司機》始終在我十大影片的名單之中。因為馬逖將1970年代的紐約在大銀幕上呈現得栩栩如生，點點滴滴都有戲；雖然是杜撰的故事，然而每個人物、情節都有所本，激情奔放處處，包括他本人經歷的愛恨情仇，就那麼赤裸裸的端出來；導演對畸形社會的強烈批判、對弱勢族群的關懷，步步營造情節發展，劇力萬鈞，觀眾隨之焦躁、悲憤、動容、感嘆……

還記得幾句馬丁史柯西斯的語錄：

● 電影剪接是電影製作中最神奇的部分，通常稍微改動一兩個地方，整場戲就活過來了。要訣：可以用影像去表現的，就別說它。

● 選對了演員，導演已完成一半的工作。按照劇本去找最符合劇中要求的演員，選妥後馬上忘掉劇本，儘量發掘演員的本事，按照他們的特長、能力等修改劇本。

● 拍攝燈光可以非常簡單，一盞燈發揮的效果遠遠超越你的想像。

● 低成本電影最具挑戰性；在最艱困的條件下拍出自己滿意的戲來，需要上噸的創意。

● 拍電影是穿上褲子最好玩的事。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電影學院的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