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烈/工程蘊文學,秋水共長天

橋梁表現工程及文學的美。(圖/夏烈提供)
橋梁表現工程及文學的美。(圖/夏烈提供)

有位西方學者注意到,日本在16世紀自歐洲引進舊式機械性的座鐘製造技術,由座鐘的原理製造了機器人娃娃,可以倒茶及寫簡單的日本字。如此,與日本文化中的茶道及文字結合。因為日本至今機器人技術領先各國,所以如果要做個出色的機器人研製工程師,最好「日本化」。但是沿襲基督教及希臘文化傳統的西方人,根本不可能進入神道及佛教的日本人內心世界。那該怎麼辦?答案是「小說」──由閱讀小說可以溶化自己,進入其中人物的世界,產生同理感及同心感。雖然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或三島由紀夫的小說中並無機器人出現,但是小說中的人物是他們創造的:機器人則是工程師創造的。機器人其實就是電腦及人工智能(Artificaial Intelligence, AI)的結合,卻在外型上比一款宏碁電腦或蘋果電腦更接近人類。所以工程師可由小說人物得到靈感,轉化為替身的機器人。也就是說,機器人相當於小說人物及電腦的中間過渡。機器人及AI的設計不只是工程師的工作,也需要與藝術家、文學家,行為科學家、心理學家協調合作。如此,工程師如有人文素養,將有利於與人文人溝通,共同完成機器人或AI的設計。實際上,AI是科技工具,並不具有人腦的深度思考及感情,故而人文關懷不是AI能做到的。估計二十年後,AI將取代50%的工作職位。但是許多人文藝術如作家、藝術家、導演、歷史學家等的工作卻能生存下來,因為他們的工作無法以大數據(Big Data)去做分析。

▋文學啟發工程創造力

在自然科學及工程技術的領域裡,除本行之外,瞭解一些經濟學、生物學、社會學、心理學以及數學乃屬必要,那就是輔助性的知識。然而,文學擺在哪裡?有人說:如果將閱讀文學的時間省下來,多學習一些自己本行知識不是更好嗎?沒有錯,文學常被認為是一種奢侈品,甚至是令人愉快(或不愉快)、消遣性、提升個人氣質的貴件。實際上,優秀的文學作品精細而複雜,對理工人來說,要磨銳自己的思路,增加創造力,就該讀些文學作品,以收「觸類旁通」之效:同時兩種學科交叉時最容易產生創造力。如果理工人只研讀本行,就容易陷入常軌,走不出長年的傳統思維路線。最傑出的科技人常會喜愛藝術,包括繪畫、雕刻、音樂、舞蹈及文學。愛因斯坦認為物理給了他知識,藝術給了他想像力,知識是有限的,但藝術開拓的想像力是無限的,沒有想像力就沒有創造力。作家或藝術家筆下與科技人顯微鏡下觀察的,晶片研發層疊的,是同樣的人類創造本能。許多科技人回顧他們的重要發現時,都覺得像是經歷了一場突發的創造,就如同藝術家或詩人作家常具有的那種神祕、不合理性的洞察力。所以,偉大的科技人常把自己比作藝術家,是美的朝聖者,因窺見大自然的奧妙而有一種超凡的感覺。

我的孩子在西雅圖微軟總部任職藝術家。他告訴我工程師高高在上主導,其他人都得聽工程師的。但是年輕的軟體、硬體、電機、機械及物理工程人員如果只有七年或以下經驗,就與人文領域的藝術、音樂、文學工作人員要合作得多。因為年輕,知道世界在變遷,他們的視野及對人文的了解與老式訓練的工程及物理學家不同。他也告訴我高科技公司及美國軍方都重視好萊塢的科幻小說及電影,由其中取材取意,因為未來科技的發展可能就是電影裡那些奇幻情節。附帶一提,他高中畢業考SAT,數學比文科高出一百多分,但選擇入加州大學念歐洲歷史,以後又去藝術學院念另一藝術學位,大概遺傳我的性向及興趣。而我妻子及女兒的興趣與讀書卻純粹是工程及醫學。

在大學開「近代歐洲文學」及「當代美國及日本文學」課程,有一學期竟有十六名醫學院學生來修課。這並不令我驚訝,因為許多醫生對文學藝術音樂有興趣。他們以後的工作是與病人一對一,當然應該有人文氣質及興趣。理學院出身的科學家們對藝文的愛好也比工程師高。這和工作性質相關,因為科學家是研究自然界的已存現象,所以是發現(discover)。工程屬應用科學,是將基礎性的科學化為工程實用,所以工程是發明(invention)。對於從事基礎科學的科學家,他們追求知識,揭開宇宙的奧妙,發現自然與生物的本質,一般興趣應該比較廣泛。而工程要求的是「目的性」的產品及利潤,市場導向,所以比較狹窄,比較專注。

有些醫生轉成世界著名的作家,日本的文豪森鷗外(十九歲東京帝大醫學系畢業),寫存在主義小說《砂丘之女》的安部公房(東京帝大醫學畢),《失樂園》的渡邊淳一。英國有《人性枷鎖》的毛姆,《夜鶯頌》的詩人濟慈。郭沫若及魯迅也是在日本讀醫,卻未行業。讀工程後成著名作家的只有寫《罪與罰》及《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的俄國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印度有約七名工程師成為著名職業作家,但名氣只留印度國內。原因是印度貧窮,許多高素質的年輕人擠入高收入的工程行業,填飽了肚子,又回到自己原本喜愛的、維生不易的文學、藝術、音樂……在台灣,有些工程師業餘寫些文章,並未能真正棄工程轉成全職純文學著名作家。

法國寫實主義小說創始作家巴爾札克原是律師,為了還債竟寫了九十一部中、長篇小說,主角由農夫、醫生到投機商人,他把各行各業的生活都寫入,就是沒有工程人員。實際上,電視劇、小說或電影主角多集中在其他專業,如律師、醫生、會計師、科學家、偵探,軍人……卻沒有工程師。今日社會有那麼多工程師,為什麼不以他們為主角——不可能沒有,但無一出名。只有科幻小說及通俗小說有他們出現。大概工程師比較單純及乏味,難以刻畫為以刺激取勝的小說人物。我1993年獲「國家文藝獎」的長篇小說《夏獵》(與筆名夏烈音同,但無關)有一主角隱指是建中、台大電機、哥倫比亞大學工學博士出身,但並未詳盡描述他的工程專業生涯,原因?自己也說不出。工程師令今日社會突飛躍進,現代化生命變成可能,但民眾並不瞭解工程師的貢獻,也不太注意他們。

清華大學任教時,有個極為優秀的工程學生來修近代歐洲文學課程,見我數次,想轉入他喜愛的文學創作。我簡單告訴他念書是一回事,成為出色作家與念書關係並不大,以他寫的小說分析報告,看不出寫作才華,所以,不鼓勵──後來如何?沒下文。我是五年五百億菁英計畫由清華轉往成功大學開設歐美及日本文學課程,個人研究室卻被安置在水利及海洋工程系館。因為這個系底子厚,研究款項極多,系館就有三棟,還有一個世界聞名的巨型水工海洋試驗場所,竟有白先勇、夏烈(夏祖焯)、痞子蔡(蔡智恆)及舞鶴(陳國城)四位作家在這個系先後就讀或畢業──巧合乎?前任成大黃煌煇校長也是此系出身的波浪力學專家,但他對小說的興趣似乎不亞於工程,我也因此獲利。提這些,只因為自己在工程及文學界都有經歷。

工程講求明確及效率,文學的美在矇矓及混淆──那是科技的噩夢。然而西方文化源自古希臘精神及基督教本質。這兩種相反的人生觀卻在15世紀聯合締造了文藝復興。所以相反的思維是可以並存互補的。我的觀察是絕大多數的工程師對文學藝術興趣不大。工程師的訓練有三大項:腳踏實地,負責任,及解決問題。中國大陸在短短二十幾年內,由窮困變成世界第二強國,可能是三位工程出身者連續二十九年的出任國家主席,務實領導。他們是:江澤民(國民黨時期上海交大電機),胡錦濤(清華水利),習近平(清華化工)。當然,也有他們人民的實幹競爭,加上脫離「小米加步槍」的土八路心態。

《砂丘之女》為安部公房的小說。(圖/夏烈提供)

▋工程與文學的美

我的車行駛在荒僻的碎石路上,不斷發出沉悶的嗄吱響聲,大塊濃厚黑雲趁著暮色飛快向西流竄。這些烏雲千百年來不停越過那無名的山巔,不知哪天才告枯竭。這次去深山檢視一座我設計載運巨重木材道路的橋梁。在土木工程上,一座橋梁,一棟屋廈都有外型美觀的考慮。所以有那麼多名廈及名橋。工程師們在科技上用最濃縮的語言(方程式)構畫大自然建物,作家在人文藝術上用最濃縮的語言(詩)掌握了人的感情。所以,工程與文學在高境界有相同或類似之處──那就是美。詩人由一粒沙中看世界,由一朵花中窺天空,將剎那與永恆的科技美或宇宙美置於掌中。其實,由沙中看世界,猶似在研發晶片時聯想到宇宙的奧妙,由小到大,到無限,到無極。那種感覺就跨越工程到文學深蘊了。而陸機的〈文賦〉也有「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之句。這些方程式,這些詩,表達了工程技術的美,表達了人文藝術的美,都是對宇宙或人間結構物的瞭解。只是,工程的美是客觀無我而確知,文學中的美是有我的主觀美──充滿了已知及未知。多年前我擔任大地工程專案經理時,每去山中巡視工程構建,就會不禁聯想到那些宋詞、英詩或陶淵明、范仲淹、蘇軾的散文。那種感受,相信你也能體驗到。

由文學中瞭解不同文化及創意,舉一反三;由文學中觀察人性的喜樂、貪婪、相異、挫折、忖度。那是工程工作中重要的一部分,與規畫、設計、施工同重,有更多的磋商與迂迴。一般說來,年齡與經驗一定會影響到角度及角色。美國一所著名大學曾對校友做過統計調查,顯示四十歲以下校友認為專業科目有較大影響,但四十歲以上校友認為博雅教育對自己影響比較大。也就是工程設計會考慮到一些人文因素,比如外型美觀,與周圍環境的融合及社會觀感反應等。這是因為四十歲以上已進入帶領或是教導他人的位置,當然有如此體悟。此外,職位升高,工程專業能力只占20%,與人溝通占80%。而在溝通方面,文字溝通只占20%,語言溝通占80%。也就是說,言語溝通八八六十四,竟占提升因素的三分之二。我要你想想,這言語溝通中一定有不少是綺美而吸引人的文學。再提出一點,如今職場上需要的不僅是I型的專業人才,而是T型跨多領域的通才,或是雙專業能力的π型人才。

拙著《跨越三個世界的魅麗與迷思》(五南,2021)一書中,談到「創造力不一定是靈感突發,也是敢於冒險,不懼多次失敗,長期堅持。工程技術研究與文學創作有類似之處,都是探究宇宙與大自然的美與奧妙,都是格物致知;也都是探究身邊生活瑣物的研發,從而民胞物與。所使用的工具與方法不同:例如數學相對於文字,推理相對於美感,但基本性質及目的有相似之處。所以工程師需要人文素養來觸類旁通,來啟發靈感,來摸石過河。」基本上,文學閱讀對工程的影響非立竿見影,而是潛移默化。

▋文學的疏離?

近日報載一些頂尖大學工程科系選擇棄採「國文」考試,但留英文。其實國文(不論古典或現代)是文學及文化,英文是語言。文學對未來工程師是啟發性、創造性的,語言是工具性的,兩者應該有相當大的區別。我個人因跨越文學與工程二大領域,多年來在人際交往,向上提升,觀察社會動態及創造投資財富方面獲益不少──人生不可能全是工程。當然也不可能全是文學或小說。無論如何,現在工程科系學生極多,應該重視這篇文章對你的啟發導引。

寫此文時沒有任何激動,沒有感悟,沒有疲怠,平靜水面。由工程轉入文學,時間是欣愉還是悲劇,是瞬間還是永恆?我已離開工程多年,卻因曾在工程界多年,無時仍然懷念那段歲月,豈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由施工的湖畔望去,煙波萬里,近處空寥水榭歌台。此時想起南宋辛稼軒的山水詞,或海明威了無痕的《戰地春夢》──那是何等感慨欣愉!有時我會混淆,那些工程的建造,是我夢中的世界?是我想像的世界?還是我在物理時間內度過的線性真實世界?然而,終於感悟,不管哪一個世界,於我都是工程與文學的諧和蘊奧。

碧海青天夜夜心。

寫出《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的小說家杜斯妥也夫斯基也是名工程師。(圖/夏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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