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五行 九宮 蔬食13——母親的手
在捷運上,每一個人的手都在滑手機。
我的手,也很難逃脫這一個時代的宿命吧。
人類歷史的改變與手息息相關。
在動物的世界,不存在手的意義。
牛、馬、豬,四肢承重,四肢行走,四肢攀爬。前肢與後肢,功能略有不同,但是差別不大。
一半動物多用「爪」「牙」,靈長類的猿猴,用後肢站立,前肢開始進化,有了「握」「抓」「摘」「剝皮」「拋擲」等等「手指」的分化功能。
大學時修「人類學」的課,讀了恩格斯一篇關於「手」的論述,闡釋人類文明與「手」的關聯。
他重要的論點是:「手」不是天生的,「手」是人類在勞動中不斷進化的過程。
所以,如果不繼續使用,手的能力就會退化嗎?
我想到猿猴的手,母猴懷抱幼仔的手,母猴在幼仔身上「摘除」蝨子的手指。蝨子很小,「摘除」的動作已經是手指尖端的拿捏了。
母親常常說「拿捏」,做菜的鹹淡甜酸,縫補衣服時的尺寸寬窄,醃漬菜蔬時的時間長短,乃至於做人處事,她都說「拿捏分寸」。
「拿」「捏」都跟「手」有關。
她做菜的時候,抓鹽、加酒、放糖,也不用精密天秤量公克,而是用手「拿」「捏」,斟酌分量,恰到好處,常常讓我驚訝如此準確。
「拿捏」不是知識,更多的提醒是自己的體驗。
人類感官世界非常難傳達的是「觸覺」,一件物質在手中,「掂一掂輕重」,一件衣服在手中,感覺一下纖維的粗細,不同的質地,不同的溫度,絲綢的涼,皮毛的暖,棉布和麻,不用眼睛看,是可以用手指觸碰感覺得出來的。
我有一位多年在紡織業工作的朋友,退休了,她有時撫摸著我看不出分別的布料,說著「經紗」「緯紗」「40x40」,說著「68x128密度」,沉緬在手指與織品神話般的回憶裡,使我想起母親編織、勾花、刺繡時的手指。
我們愛一件織品,可以不是因為昂貴品牌與價格,而是因為是母親的編織裁剪嗎?
童年的記憶,母親總是在縫縫補補,編織毛衣,勾花桌巾,繡枕頭套,她的手做了許多事,那樣靈巧纖細的手指,原來「纖」「細」都是在講織品最基本的線條。
後來讀到文學裡的「心思纖細」,想到的也是母親刺繡時的手。
如果沒有了手與絲線的記憶,「纖」「細」還有真實文學存在的意義嗎?
「慈母手中線」是童年就會吟唱的唐詩,不覺得陌生,因為那個時代,家家戶戶,孩子的衣服襪子圍巾帽子,大概都是母親的手編織裁剪的。
「線」變成「衣」,是人類數千年的紡織記憶。
人類的手還能回到母親的時代嗎?
一直到上世紀的七○年代,我走霧社廬山那一條山路,經過部落,還可以看到部落婦人,砍伐苧麻,用石片輾壓,取出纖維,晾曬、染色,用非常簡單的織布機,紡織出一匹一匹色彩圖案質感都美麗的麻布,或作衣裳,或製布袋、頭巾。
我隨手買了一些,沒有特別覺得珍貴,出國時送給朋友,知道是手工織品,都嘖嘖讚美。
七○末回台灣,工商業快速發展,再走霧社廬山,苧麻織品多機械化,用混紡尼龍材質,染色也粗糙。
我經歷了島嶼手工沒落的時代,惋惜的不止是部落織品苧麻織品,真正懷念的是那一時代人類「手」的價值。
二十一世紀,捷運上,包括我自己的手,似乎都被手機綁架了。
有解脫的可能嗎?
我們還有機會認識自己「手」的存在價值嗎?
父親母親那一代,都是一生不斷用手勞作的人。一直到八十歲,他們的手,依然做很多事。即使有機械代替,他們還是習慣用手。偶爾放棄機械,拖地、洗衣、整理盤碗廚具,都用自己的手,有另一種證明自己能力的快樂。那一代的父母,八十歲,身體不顯衰老,頭腦記憶也很清楚。
書上常常說「手腦並用」,手的退化,是不是也直接影響到腦的失智?
人類的手,從農業時代開始,做了性別的分化。「男耕」「女織」,大概工業革命以前的一萬年左右,沿著幾條文明的大河,幼發拉底、底格里斯,尼羅河,黃河,長江,印度河,恆河,發展了最早的農業社群。男性發展了耕種土地的重勞動工作,手握鋤柄掘土,手握鐮刀,收割五穀,手把沉重的木犁,犁鋤可供播種的田畝。
男性發展了手臂肩膊的力量。
同一個時間,女性和纖維發展了手指獨特的文明記憶。纖維編織一定要靈巧纖細的手指動作。
那個發明蠶繭繅絲的偉大女性「縲祖」,是在多久遠的年代,看著一隻蠶嚙食桑葉,然後看著蠶吐出細絲,一根比自己身體長很多倍的細絲,把自己圍繞起來,像一件衣服,等待在裡面羽化。
紡織的歷史像一部神話,縲祖學會了煮蠶繭,抽出一根細絲,織出美麗的絲綢。
未經染色的「絲」叫作「素」,在素絲上染色叫作「繪」,孔子說「繪事後素」,是從女性抽絲染色得到經驗。
這一部女性的紡織文明史記錄在周禮〈考工記〉中。
絲是一部偉大的女性文明史,因為絲,從東方到西方,走出了一條數千年的絲路。
有一次在伊斯坦堡一間傳統的絲織地毯工坊參觀,一件精美的絲毯,花費無數工人無數的歲月。
手裡捧著一張精美到不可思議的絲質地毯,覺得是神話裡可以飛起來的那張地毯。工人從年輕編織到兩鬢斑白,他們圍坐在地毯前,說著魔毯飛起來的故事,彷彿安慰了自己耗盡的歲月和手工。
記得導覽的人突然談起六世紀一個中國公主,嫁去拜占庭帝國,臨行時擔心未來沒有絲織衣物,便把蠶繭藏在髮髻中帶去了遙遠的國度。
「很感謝這位公主,我們懂了養蠶摷絲。」
六世紀,是鮮卑的公主?北魏?西魏?或是北周?
我查證不出。卻無端想起她把蠶繭藏在髮髻出境的畫面,像今天把十二寸晶圓技術帶走的人,然而公主不是「商業間諜」,她單純只是害怕異域沒有絲織的衣服,然而那異域也正是她未來的故鄉啊!
小時候,長時間坐在母親對面,聽他講故事,講白蛇的故事,講牛郎織女的故事。她一面講故事,一面用三根長針編織毛衣。
我們家六個孩子,許多毛衣是母親編織的。
她總是有一團一團各種顏色的毛線,有時候我也陪她去沅陵街專門賣毛線的小鋪挑毛線。
她很細心地比較各種毛線的顏色差異,粗細質感,把兩根線擺在一起,比對端詳,讓我看,我看不出差別,她指著其中一根說:「這條的綠比較亮。」
她也比較一些歐美日本的服裝畫冊,記下圖案和配色的方式。
回家她就開始動手編織。
那些一團一團的毛線,在三根魔術一樣的長針間穿梭,經線、緯線,有時候她會停下來,算數一下針法,但大部分時間,她並沒有用眼睛看,而是專心和我描述銀河旁的織女,能夠紡織出多麼美麗的星辰一樣的一匹錦繡。
神話裡的織女,便是幾千年來農業社會女性的偶像吧。她們總是在七月七日的夜晚,焚香祝禱,祈求天上織女也賜給她們一雙巧手。那個節日,也就是對所有女性有特別意義的「乞巧節」。
現代的舊曆七月七日是情人節,偏重在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的鵲橋相會,商人藉此可以大賣商品。
然而母親說的牛郎織女,是因為他們戀愛昏頭,忘了「男耕」「女織」的工作,荒廢了手的勞動,所以被罰隔離兩岸,一年只允許見一次面。
母親故事講完,毛衣已經編織一大片紋理秩序井然的前襟。
我記得那是一件新綠色的高領毛衣,像春天新抽出的柳葉的翠。我高小二三年級,不穿制服的時候,就穿著那件毛衣在校園走來走去,聽同學讚嘆。
在巴黎讀書的時候,常常瀏覽昂貴的名牌服飾店,看來看去,還是懷念母親手織的毛衣。天地寒涼的季節,特別懷念那樣貼身緊緊護著脖子的高領,那樣溫暖,沒有任何名牌可以取代。
毛衣穿了一兩年,母親會重新拆解開來。她說毛線久了,不夠鬆。拆開來,重新洗過,曬在竹竿上,一條一條,映著日光,也像新發的柳葉嫩綠枝莖。
她用手把晾曬好的毛線收好,要我端把小矮凳,坐在她對面。我舉起雙手,她把毛線繞在我的手臂上,然後開始纏成線團。
小時候,常常被母親的毛線套住,幾個小時,看她織毛衣,聽她講故事。
纏線團的時候,她講白蛇傳,講一條蛇,努力修行,變成美麗的女人。
我總覺得有一根細線,連接著母親和我。線的一端是是母親的手,另一端是我的身體,像一根沒有剪斷的臍帶。
我們家六個小孩,三男三女,需要很多時間縫補編織,母親編織毛衣的技術好像也越來越好。
她定期在沅陵街買毛線,回家依據國外雜誌的圖案,設計不同款式的毛衣。有時候長袖,有時候是背心,有時候開襟,有時候是套頭尖領。
開襟的毛衣,也在沅陵街挑釦子,貝殼磨的、木質的、皮革的,她都一一比對,名牌服飾大概不可能這樣精心量身定做,適合每一個孩子的身材個性。
毛線繃在我手臂上,母親拉出一條線,纏成圓團。我感覺著母親拉動毛線的力度。不緩不急,和她說故事的節奏相似。
她把纏好的毛線團按照顏色分類,開始用三根長針織新的圖案。
我的新綠色高領毛衣,胸前有明黃色的橫格。穿到學校,同學以為是新毛衣,都來打三下。然而我很難解釋「毛線是舊的」,多了姊姊舊毛衣拆下的黃毛線。我的高領綠色移去織了弟弟的另一件背心。
手工的樂趣是可以不斷創造,手工年代的母親,剪裁衣服,煮飯做菜,或許也不覺得勞苦,因為是做給自己孩子吃穿,編織的時候也會想到銀河邊的織女,因為荒怠工作被懲罰,和親愛的人分離,才是最大的懲罰吧。
母親也喜歡刺繡,她刺繡很專心,一片葉子,一片花瓣,要比對很久不同的綠和紅。
她在緞面上精心的刺繡給我們做枕頭套,留在手邊的是在粗布上的繡稿。
一針一線,勞動裡,幾千年的女性這樣造就了一部文明史。
「乞巧節」的夜晚,母親對著銀河祝禱,念給我聽的唐詩是:
「銀燭秋光冷畫屏,
輕羅小扇撲流螢。
天階夜色涼如水,
臥看牽牛織女星。」
我朦朧睡去,覺得暗夜裡那一片璀璨的銀河是母親的手織出的錦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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