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禹翔/如果小說是隻吞噬一切的怪物——專訪作家黃崇凱

陳禹翔(左)和黃崇凱合影。 記者劉學聖/攝影
陳禹翔(左)和黃崇凱合影。 記者劉學聖/攝影

午後兩點在大南門城附近的巷口,寒假回家的我與居住台南的黃崇凱相約見面,他停好機車迎面走來,親切地問我:「是禹翔嗎?」我點點頭,然後和他一起拐進紅磚巷弄裡的咖啡館。

自從確定了這場採訪,我就陷入一種期待夾雜振奮的情緒裡,回想我第一本讀到黃崇凱的作品,是高中圖書館書架上的《文藝春秋》,直到後來的《新寶島》,還有回頭閱讀早前的《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我都因為書中總能抓到一條我所陌生的切入途徑而感到激動,不論是真實生活在台灣某處的《漢聲小百科》主角們、一整個國家的人民被拋到古巴的原住民總統,或是互寫虛構彼此人生的人物,我常常在放下書以後,環視周遭想著這個世界是否也是虛構而生?

二○二三年初的這一天我決定以此開始,我想知道新寶島裡虛構的二○二四年逐步進逼,黃崇凱如何看待著這個虛構與真實的交錯點?

他回答,大交換只不過是個唬人的哏,這個情節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會發生,但除此之外,小說其他部分是否提出有意義的思考與問題其實更為重要。難道當我們交換了生存座標,就會變成不一樣的人了嗎?就不去堅持我們本來堅持的事情了嗎?「所以這本小說在過了2024年之後,我仍希望有人讀到它時會覺得這是個往異世界的通道,會開始思考,假如出現這樣的情境,我們的生活會不會有其他可能性?」

關於異世界,抑或是所謂不真實的虛構書寫,一直是我覺得魅惑而嚮往的主題,但這樣的書寫如何能夠自然地寫出?「我覺得最重要的就是現實感。」黃崇凱說。他分享了日本漫畫家柘植義春與台灣作家七等生的作品,例如七等生在六○年代寫的〈來到小鎮的亞茲別〉,明明其中的描寫非常寫實,為什麼讀起來卻如此迷離和疏遠,彷彿漂浮在離地三公分的地方?而創作者還時常堅稱自己的作品是「寫實」的。黃崇凱說:「寫實這件事在不同人眼裡有不同的認知跟理解,最厲害的作者可以在書寫過程中將不同層次的感受帶出來。」

就好比賈西亞‧馬奎斯的《百年孤寂》,馬康多小鎮的雨不可能下了四年十一個月又兩天,我們可以說他寫出了潮濕發霉的感覺,這個層面是寫實的,但帶給讀者的感受是超現實的。黃崇凱關注的是,如何從既有的現實基礎出發,並且從那個地方開始,還可以做到什麼。

小說這個文體的有趣之處就是,它雖然不是非虛構,卻又能像怪物一樣吞噬詩、散文、報導等等,光是這個拼貼行為本身就提供了小說的虛構基礎,即使虛構的成分再怎麼小,都有個微弱的成分在裡頭。

黃崇凱著作《畫伯大夢》、《新寶島》、《出版島讀》(合輯)。 記者劉學聖/攝影

文學的樣貌:寫作會與駐村

我們並肩坐著,台南下午偶有溫煦的太陽斜斜曬進巷弄。我告訴黃崇凱,我如今仍正在經歷高高低低的挫折與自我質疑,他喝了一口咖啡,並說接任耕莘青年寫作會的總幹事時自己也處於一個徬徨的心境。「參加寫作會就是……壓力很大。」他說完大笑出聲。這是因為在黃崇凱任職那時,耕莘青年寫作會開始了一項常設性的「作品批鬥會」,寫作會裡可以遇到很多對文學還很疑惑、有很多探索空間、還在尋找自己聲音的同齡創作者,這多元的組成導致有些評語不見得每個人都能夠承受,雖然被批評的地方並不一定真的不好,被讚美的地方也不一定完全是好的。黃崇凱想了一下,說道:「嗯……所以自己還是要有所取捨。寫作會就像是一個平台,要參加得多深入是可以自己決定的,不過還是很歡迎大家去試試看。」

除了參加寫作會以外,我也很好奇黃崇凱在《新寶島》裡寫過的駐村的環節,與他自己曾經的國外駐村經驗是否有關連,去過柏林、愛荷華等地駐村後,這些經驗又帶給他什麼不一樣的視野?

駐村最珍貴的收穫就是可以碰見來自世界各地,不止英美文化圈的其他國家的創作者,例如在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就可能有來自蒙古、亞美尼亞的作家,這些人甚至在他們的母國都不可能相遇。大家用著或許不夠精準的英文交談,但還是能夠了解,原來彼此在國內所面臨的問題是如此相似,對黃崇凱來說,看見文學在世界各地的面貌是在駐村時能夠釐清的事情。

影音表演時代的文學心法

無論是寫作會還是駐村,都展現了交流在作家生活中的重要性,作品的交流或是人際的交流總是可以推著人向前,那在這之後,回到寫作者自己本身,創作時的心魔該如何破除?尤其寫作時忽然對於下筆的猶豫徬徨、取材的靈光消退、風格方向的不知所措,那究竟是身為作者的常態抑或嚴重的問題?

黃崇凱望著前方思考了許久,接著緩緩地說:「像這樣的經歷,到我這個年紀的時候你可能會經歷過很多次。」那些沒有寫出來的東西某種程度會變成後來的養分,捨棄的本身也正是在篩選本來以為有的選項。有些時候,沒能寫出作品是因為當下沒能力處理。黃崇凱分享了有關台灣跟古巴大交換的想法,是在他剛搬來台南就想到了,可能因為在台北住了十幾年,突然來到一個相對陌生的城市,那種醒來後突然覺得自己在什麼地方的感受使他想到了這個點子。有了這個想法以後他還是把這個點子擱著,直到寫完了《黃色小說》、《文藝春秋》還有一些字母會的短篇,才覺得應該好好把這件事寫出來。

我伸手拿起這天隨身帶來的《新寶島》隨意翻閱,看到描寫大交換的章節就停下來,我對於其中透露出的急促跳轉的寫作調性著迷不已。黃崇凱笑著反問我:「既然你已經讀過書了,那你覺得如何呢?」

我說我喜歡裡面活用了各種模擬廣播節目、採訪、書評、劇本的形式,有測試小說的彈性限度的意味。不過在世界上那麼多的作品裡,真正的獨特性到底該怎麼彰顯出來?我對黃崇凱提出這個疑惑。

陳禹翔(左)和小說家黃崇凱合影。 記者劉學聖/攝影

設法逼近好作品

他認為這即使是現在已經出過書的作者也不見得能做得到或做得好。寫作其實就是去尋求某一種獨特性,要讓人不用看名字就能清楚地辨識出這件作品是誰寫的。而建立自己的獨特性有很多種方式,有些人透過語言文字,有些人則透過特殊的跳躍的思考,大家各有各的努力方向,但最終還是要回歸到我們自己到底喜歡什麼?喜歡怎麼呈現?

「所以只有一個勸告,」他說,「就是儘量去寫自己想寫的東西,不要迎合。那麼該如何建立這個判準呢?就是去相信自己心目中的好作品,例如我相信薩拉馬戈,我相信瑞蒙.卡佛,我相信波拉尼奧,我相信賈西亞‧馬奎斯,我相信福克納、海明威,我相信艾莉絲.孟若,當我看到這些作品給我的震撼後,漸漸就會有一套判準,知道自己與這些好作品的差距,而我們該做的即是設法逼近那個好作品,縮短差距。」

直到離開咖啡店我們都不停聊著,我記得非常深刻,黃崇凱說,也許在兩百年前,讀小說是了解遙不可及的王室貴族生活,或了解遠方水手帶回來的故事的少數辦法,但在這個充滿影音表演的時代,已經不見得是如此,所以因主動參與小說文字世界而激發想像,大概是當今閱讀最珍貴的特質了。

我聽完頻頻點著頭,吃完最後一口甜點,好像從這裡開始,虛構與現實的邊界開始浮動游移,融化在光線朦朧的新寶島。

簡歷 陳禹翔

惦記著文學與地理學的人類系學徒,最享受移動時的風景。

目前暫居台北,正努力把所有喜歡的東西給組合起來。

曾獲、台中文學獎,作品入選《九歌111年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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