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寫作女人的自畫像
薦書:安妮‧艾諾(Annie Ernaux)著,邱瑞鑾譯《位置》、蔡孟貞譯《沉淪》(以上皇冠出版)、張穎綺譯《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嫉妒所未知的空白》(以上大塊文化出版)
一切都要回到自身來談。寫作中的我,大致上分為兩類:一種向外探出觸角,我只是認識世界的中介,另一種則不斷往內挖鑿,我被放在了世界的中心。大寫與小寫的我。安妮‧艾諾恰好站在接點上。
大寫廣覽骨架,小寫見血肉。骨肉從何而來?這位甫獲諾貝爾獎的法國女作家給出答案,從死亡而來。她早年的代表作《位置》(La Place)、《一個女人》(Une Femme)回顧她父母的一生:佃農出身,靠做工積攢下一間咖啡雜貨店,供養她,期盼她出人頭地,同時可能也懷抱嫉妒──他始終這樣,對陌生的人事物,不是太殷勤就是太戒備。相較之下,媽媽顯然樂於迎合她(或她所處的世界)得多。
迎合意味著她們已然分屬兩個階層。排拒亦然。跨越到另一個世界去,她還年輕,還能不動聲色地學習成為另一種人,儘管如此,有些東西根深柢固,怎麼裝也裝不到家。不完全是錢的問題,但錢怎能不是個問題?
書名《位置》,直指她原生家庭所屬的社會階級。敘事者我是受高等教育、實現社會流動以後的女兒,帶著從另一個階級中獲得的養分重新拆解家族,親密而殘忍。在語言策略上,她採取一種她稱之為「平白寫作」(l'écriture plate)的風格,那是父/母女間曾經共有,而後為她所否認的那種語言。誠如邱瑞鑾在譯者序中的形容,艾諾行文乍看「乾澀無肉」,然而,細細看過去,乾澀中竟有一種立體感,遠近明暗高低,完整而公正地再現了一個即將消逝的時代。
書寫始於父母的逝世。死亡無疑是人與人之間最巨大而無法跨越的斷裂,卻也強迫性地讓一切變為對等。始於出走──諾獎典禮上,她的致詞:「我為報復我的階級寫作。」然後,她轉過身,將她父母這樣一輩子於藝術無份的人留在了文學中。
一種矛盾而感傷的柔情忽焉湧現。
除了我是誰我從哪裡來,安妮‧艾諾亦著眼於女性的渴望與掙扎。
偷情、墮胎、忘年之戀……如同她的自白:「我就只能寫危險的東西,寫冒險的書,殘酷地揭露現實。」《沉淪》(Se Perdre)寫她與蘇聯已婚外交官的不倫情事,她對他戀愛腦全開,隨時有地現約,穿過大半個歐洲去睡你。而他難以捉摸。她不在乎他在她身上得到好處,唯獨寫作,一面忍不住疑心他對她不過是貪慕女作家光環,另一面學起了俄文。激情讓人荒廢寫作,又連帶激發了寫作衝動,幾乎逼瘋她,她很清楚:「我不能說男人使我沉淪,讓我沉淪的是我的慾望。」
她的慾望。永不饜足的女性的身體。人為之裂解成無數碎片,碎片中有他,也有寫作;性愛與文學寫作本質上如此相似,誘人飛蛾撲火,小死一回(la petite mort)。
這是何以艾諾的書寫隱隱然具有證詞般質地。她就是倖存者,書寫即報信。
完事以後,女身還有另一道生理關卡:孕產。1960年代,對像她這樣出身的女學生而言,懷孕等於一切歸零。墮胎毫無疑問有罪。在法國,墮胎要直到1975年才合法。
不想生,方法總還是有的。用毛線針(或任何尖銳物)、灌肥皂水、打聽墮胎婆──在其他文獻中,還記載了形形色色的招數:製造意外、將下半身泡入熱水、注射或服用松節油和杜松子酒。需求一直都在。她為此煩心不已,儘管如此,和男友共度耶誕假期時仍試著把握機會享樂,「我們沒做過幾次愛,也總是草草結束,枉費了我的有孕之身」。
套句流行語,她成了墮胎難民。2022年夏,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推翻了羅訴韋德案(Roe v. Wade),逐步限縮墮胎權,全球迄今仍有近半數國家部分或完全禁止墮胎,墮胎所挑起的爭議從未真正停止。《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L'Événement)中血淋淋的女性經驗不只是歷史,它仍在你我頭頂盤桓不去。
墮胎扼殺另一個生命。然而,這選擇何嘗不是表明她的決心──不計代價,我要活下來。當胚胎終於滑出體內:「那是無以名狀的一幕,生與死並存的一刻。獻祭的一幕。」
好幾次她險死還生。接受置入導管手術,在她,形同殺掉體內的母親。又或者,對比《一個女人》:「我寫我媽媽是輪到了我,將她降生在這世界上。」現實與文學互為顛倒,她一再來回擺盪,豈止是勇敢,簡直強悍。
這是安妮‧艾諾。生與死並置,性別和階級交纏,一切在此間編織成形。
非法墮胎不僅間接指向死亡,更重要的是涉及生育自主,嫉妒則在另一種層面上奪走了我之為我。嫉妒徹底瓦解一個人的自我價值。《嫉妒所未知的空白》(L'Occupation)描述她向情人──一個年紀比她小的男人──提出分手,隨後,情人另結新歡。這一刻,她開始後悔,想方設法打聽這位「第三者」;若說曖昧(或不倫)讓人受盡委屈,那麼嫉妒則難免遭人恥笑。她和情人之間的權力關係頃刻扭轉了,他重新占據了她的全副心神,不,她在意的其實是那個素未謀面的「她」。艾諾不惜自揭醜態,細數她的野蠻與惡意(我得不到,別人也別想得到),只因嫉妒的破壞力並不亞於肉體之死,當我不再是我,何異於死?
緊接著,嫉妒所暴露的、另一面向的我,對這個已知的我來說,同樣陌生如同空白。
讀安妮‧艾諾,偶爾我分神想到隔壁棚的鈞特‧葛拉斯(Gunter Grass),同為咖啡雜貨店長大的孩子,性別經驗卻帶來不同的眼睛。我也想起艾莉絲‧孟若(Alice Ann Munro)〈家傳家具〉,對階級的敏感與關懷算不算艾諾的家傳家具?
桂冠加身,接受媒體採訪時她謙稱:「我只是一位女性,一位寫作的女性,僅此而已。」安妮‧艾諾的書寫猶如自畫像,勾出她的來歷與凝視,一不小心,我們也忍不住被勾了進去。只能說寫作的女人最迷人,卻也最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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