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啟疆／心事（下）

●

「耶！耶耶！」小兒子誇張的歡呼聲，教醫生、護士傻眼。

「然後呢？」做完超音波，你問醫生。

「沒有然後，不必吃藥、打針，暫時也不用回診。他的一切，都很正常。」醫生淡淡回答。

「不必驗血？」你還是放不下心。

「不用。」

然後，你看見小兒子手舞足蹈，又跳又叫，原地自轉三千六百度。

你啞然失笑。

原來，免於恐懼，就是仙丹妙藥。

●

放不下的傷痛呢？

靈魂的呼吸器？

最後那幾天，你的父親戴著氧氣罩，神情恍惚，窸窣呢喃。

唇，是凋萎的花瓣；聲音，比麵糊還糊，聽不清楚內容。

「爸！你說什麼？」

嘴角紋動，微若蚊子叫：「太好了！」

什麼太好了？

不一會兒，臉孔扭曲，鼻翼翕動，迸出一聲：「我……我的……」

你貼著他的耳朵說：「爸！不要難過，奶奶並沒有怪你。你不是說，那一年，她用棍子將你『逐出家門』，要你『不要回頭』……」

何止回頭，簡直就是滔滔滾滾的回流。

父親的淚腺，像破裂的水管，一滴，一點，點點滴滴，滲出眼角，滑下臉龐，沾染床褥，弄濕枕頭。

虛弱的身骨急喘、劇咳。眼珠骨碌碌轉動。枯黃的臉上，赫然浮現血氣。

淚水持續竄出眼眶。水滴串成水線，蔚為溪流。身子抽顫，彷彿要擰乾體內的水分。

某年除夕，你的父親難得展現歡顏：「剛來台灣時，我魂不守舍，朝思暮想：何年、何月才能回老家？有一晚，明月高掛，繁星點點，我夢見自己變成一條魚，游過海峽……」

那水滴，突如其來，瞬間蒸散，消失無蹤。

也許不只是人類的碳水化合，也是智慧水分子，逐有情世界而居。

是基因的航道，載送家族的記憶。

是劫後餘生的忐忑、骨肉流離的惴慄。

是流動的悲傷、懸凝的喜悅。

痛徹心扉的暴雨。

頓悟的醍醐。

是渴望的痕跡。是愛與恨與憂與愁棲息的濕地。

理想升空的激昂水舞。美夢成真的甘霖。

是過不去的浮漚，沉澱過去的河床。

是靈魂釋放的河流，喔不！是淹漫喜怒哀樂的人間流域。

是液化宇宙水循環，血濃於水，泅回生命的汪洋。

窗外，潮聲隱隱。

月湧大江流。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