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棻／Departure 出發（下）

我這樣蹲坐，腿有點麻了，便站起來活動筋骨。既然站起來了，就把背包裡的日文單詞表拿出來背。我是這一年才學日文的，所以還沒有機會展現我初級的學習成果給你看。這一年裡，無邊無際的迷惘與寂寞，像是長途飛行的中段：時間上，雖然度過，卻尚未抵達；空間上，雖然知道自己肯定在一個離出發地跟目的地都一樣遠的小點上，但是那個小點沒有名字，也不印在登機證上。沒有名字的地方，便不能讓人停留。在令人容易得出虛無結論的這一年裡，我牢牢抓住的繩索，是每周六長達四小時的日文課。我是以破釜沉舟的決心學日文的，不為了日文能力突飛猛進，而是怕一個人生活的倔強不進則退。日文課像是把周一到周五的零散打上一個結，讓我可以把自己的生活提起來。一年三期，一期十堂課。三十個周末，我沒有錯過任何一次。僅僅是每周六準備好課本、講義與午餐去學習四小時，我就覺得自己還跟自己站在一起。

第三期開課之後，我認識了渥茲先生。渥茲先生沒有上第一期跟第二期，但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在第三期裡有鶴立雞群的優異表現。他年輕時曾在東京教英文，後來雖然回到英國，因為定期與廣島出身的太太回去小住，所以基礎會話沒有問題，即使他不太能讀、寫日文，文法也不太靈光。這跟我剛好互補。缺乏練習對象，我的日文聽力跟會話都差強人意，但是讀、寫倒是能跟上進度，至於老師講解的文法，我有自信能全部掌握。我跟渥茲先生上課時互相照應，下了課，他介紹我跟他太太認識，三個人一起去了酒吧，讓我學了日文之後，總算能第一次跟日本人結結巴巴地交談。

這一對夫婦在我看來，都是同時具有英國跟日本靈魂的人，互動起來很愉快，可以用英式自嘲拉近距離，又有日式的分際令人安心。我們什麼都能聊，但聊天的方向卻很好預測，節制地交換資訊，輕鬆地開彼此玩笑，有時候把日文跟英文參雜在一起自創詞彙，卻覺得能恰如其分地傳達意思，好像交換了暗號。我問他們，看不看NETFLIX上的《雙層公寓》，他們說沒有。三個人都看過的，只有哆啦A夢。我們便開始討論最想要的道具是什麼。這對夫婦很快決定了要竹蜻蜓，我則毫不猶豫地說，任意門。

渥茲先生住得離我很近，幾次下課，我們結伴走回家。路上，我們不會講個沒完，沉默也不會不自在。有一次經過一家生機飲食的小店，有各式精力飲品，我跟渥茲先生說，這家店的Google評價不俗，但是因為營業時間短，我從來沒來過。渥茲先生把店家玻璃門上的菜單念出來，說，他們有排毒果汁。

我問，「你相信排毒這件事嗎？」

「相信？」

「我學行銷的，但我並不真的相信排毒。」

「我相信排毒，但我排毒的方式，是散步。」

這句話令我印象深刻，我覺得很有道理，我散步的時候總是想你，但是不那麼悲傷，好像找到一個比較健康的方式與你同行，也許這就是排毒。

我被觸動了，就把自己學日文的契機、心情、覺悟，以及結束的這段關係，都跟渥茲先生說。他似乎有些驚訝，但沒有試圖安慰我。這樣很好，我們只是繼續走著。

我一個人蹲坐在這裡，會想起這些事情，大概是因為，過去幾小時我面對著出境大廳的自動門，看著旅客進進出出，領悟到那扇門，可能是在沒有任意門的世界上，最接近這個令人嚮往的發明的存在。穿過出境大廳自動門的時候，我們不是都在心中想著某個人或是某個目的地嗎？幾個小時，或是幾天之後，我們就會到達，置身在盼望的景色之中，與想念的人擁抱。所以，若不計那幾小時幾天的耽延，其實任意門就在眼前。想到這裡，我心情澎湃，覺得有了魔法，離你很近，只要找到往香港的航班，我們馬上就能相見。

這或許正是機場危險的地方。這裡快速、光鮮、蓬勃、人來人往、彷彿處處是機會，看著人們排隊前往聞所未聞的城市，開啟了無盡的想像。也許機場就是魔法本身，會讓所有的心願實現。我受到誘惑、心醉神迷，如果此刻你向我走來，拉起行李催促說，開始排隊報到了，我會毫不遲疑地跟上，彷彿理所當然。

很多年以前我看《電視冠軍》，有一集的比賽很簡單，就是看誰能撐比較久不睡覺。參賽者陸續被淘汰，剩下幾位的優異體力卻在伯仲之間，三十幾個小時過去了也分不出勝負。主辦單位於是調整規則，要大家躺在地上比賽。一躺下去，勝負很快就有了結果。人在熟悉的狀態中，難以抗拒慣性的誘惑。機場對我來說，就是這樣令人感到熟悉因而意志薄弱的存在。如果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旅行，旅行中彼此依靠，也許對我來說就是最安撫人心的相愛方式。甚至每一趟旅行，或許都是相愛本身。在機場，我離你好近。我一個人上班，一個人逛街，一個人學日文，或許可以撐過一年又一年，可是要遷移的時候，才剛剛到機場，甚至等不及航空公司開櫃，已經軟弱下來。如果機場有魔法，我確實有一個心願。我俗氣地想，如果你在這裡就好了。如果你在這裡，我們可以一起躺下來，一起休息，躺在地上看每分鐘一架飛機起飛，一點也不著急，彷彿有天荒地老的時間，彌補那些年行色匆匆、沒能有餘裕善待彼此的遺憾。英國的夏日，白晝很長，我們不慌不忙，唯有等到我們都準備好的時候，等到電子螢幕換上我們兩個人都想去的目的地的時候，我們才從容起身，拍拍灰塵，篤定地說，一起走吧。（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