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智×郭熊/穿越在穿越之徑(上)

每一次行走在八通關越嶺道上都是再次閱讀自己的時刻。(圖/郭熊提供)
每一次行走在八通關越嶺道上都是再次閱讀自己的時刻。(圖/郭熊提供)

對古道有了不一樣的想像

●郭熊:

道行之而成,最早的道路由動物走出來,水鹿尋找溪床上的溫泉露頭,在松林間緩步而下,布農族人追著獸跡而來,路逐漸浮現而成,隨著部落遷移,路徑逐漸明確,連接社與社之間,牽起姻親與血盟。

之後清朝人、日人入山,定線開鑿道路,再隨著人逐漸離開,道路歷經百年沖刷洗禮成為古道,瓦氏鳳尾蕨再次覆蓋在疊砌的石塊上,越嶺道又再次印上動物的足跡。

道路默默承載了一切,隨著人的想法,帶領每一位造訪者看見不同的光景。無數人在越嶺道上來來去去。我第一次認識此地,是已故楊南郡老師在《台灣山岳》雜誌留下數篇精采絕倫的調查遊記,隨後,黃美秀教授的《尋熊記》則是讓我對有熊國產生幻想。

此後,布農族作家沙力浪用在地族人的視角,描述頭帶背負的重量。讓我對隨行的族人有不同的認識,每一位族人的族語姓氏背後,代表著一個空間與家族的遷移足跡。

從2007年第一次踏入八通關越嶺古道前,我對這邊有許多想像,最初是玉山國家公園的東部園區、研究樣區、有熊國,隨著閱讀,也開啟我對山的不同視角,歷史的痕跡在道路上留下蛛絲馬跡,無論是駐在所、古道、舊聚落。

初次認識威智,是2021年讀你的《越嶺記》,你寫到古道走著走著,一瞬間好像走回日治時期,又或是站立在老照片中相同位置,好像置換身分,自己化身為一位留守苦悶的警官。初次讀到這段描述,第一時間,我卻只想到古道上悶熱的空氣與隨時伺機而動的螞蝗,似乎無法讓人專心遙想,卻讓我對古道有了不一樣的想像。

在登山界習慣用「探勘」來描述一種登山形式,通常代表偏遠、路徑不明、遠離遊客和科技,最重要的是值得探索,無論是實際的目標或心靈的滿足。

我想跟你分享:最初我是嗅聞著冒險的氣味來此,山代表的是歷練、勇氣與成長的試煉地,而我樂在其中,想像自己是一名博物學家,進入未知的環境,嘗試解開台灣黑熊謎樣的生活史,像極了一趟冒險長征。

郭彥仁aka郭熊,享受探勘的未知,勝過於步行在既定的山徑路線上。(圖/郭熊提供)

●王威智:

同樣受到八通關越嶺道吸引,但與你不一樣,對我發出迷魅訊號的不是山野,而是老照片。我認得某些草木鳥獸,即使喊得出名字的不至於屈指可數,對大自然的認識大概仍屬貧乏等級。此外我得承認,八通關越嶺道的「動物界」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明星般的黑熊,而是不惹人愛的螞蝗。

山風吹拂中,走進越嶺道,警告標誌迎面而來:山風駐在所附近提醒「小心毒蛇」,過了山風一號吊橋「小心虎頭蜂」,佳心安設防熊箱,不遠處另一面菱形鐵牌寫著「小心黑熊」,還有「小心螞蝗」。遇過蛇,與蜂、熊無緣。

螞蝗在萬榮、光復、瑞穗、中平等林道更出名,這幾條陰濕路上名聞遐邇(或惡名昭彰)的土產就是體色斑斕的七彩螞蝗(可能是「彩紋山蛭」)。我第一次遭螞蝗叮/盯上卻是在八通關越嶺道。

多年前一日清早從抱崖山屋踢出步道口。第一次走上神遊已久的越嶺道,非常興奮,雨絲綿綿,無所謂。我不知道路徑的蜿蜒與起伏是否與毛利之俊的1930年代一致,但某些路段應該維持了近百年前的樣貌,例如完好的浮築橋。

陽光射進溪谷,篩落葉隙,一部分灑在山徑上,光影隨著枝葉搖擺,沒有規律,神經質地跳躍、飄移。踩著碎花般舞動的光影前進,就算負重,步伐也不那麼頓重了。高亢的情緒沒能持續一整路,很快就被一種陌生、新鮮、柔軟、強韌又頑固的驚嚇驅散了。

走了兩個小時,前方出現一道不自然的短坡,岔出路徑,伸向溪谷,盡頭連接一座突出的小高台,似曾相識,隨後腦中浮現《東臺灣展望》裡的十里駐在所。

可能出於不善辨識草木鳥獸的天生缺陷,我對「過去」更好奇,不是動物植物而是「人的過去」,或者「過去的人」,不是特定的人或人群,就是「人」與其處境,他們如何面對風雨,自然界的或人間的風雨。

認真想起來,我認識八通關越嶺道的因緣有點「畸形」,竟然起自《東臺灣展望》這樣一本有「大內宣」之嫌的寫真帖。

王威智,山林背後埋藏的過往,靜待人們揭開面紗。(圖/王威智提供)

入山,要敬畏山

●郭熊:

我猜威智感興趣的是古道?我想跟你分享,當年有天夜晚,眾人圍繞閒聊,隨著話題轉移,林淵源大哥開口講起當年古道專家楊南郡老師專程拜訪,希望請他協助調查八通關越嶺古道。

「我不懂古道,內心十分困惑啊!」

但入山之後,一群人按圖索驥,在荒煙蔓草尋找的浮築橋,他豁然明瞭當年父輩帶領他走過的路,正是楊老師口中的古道。

這段故事,讓我想起《路:行跡的探索》,作者曾問一位切羅基印地安人關於健行,她想了一下,回覆說:「我不知道那樣算不算健行:在自己的土地上玩耍,只是剛好在山裡……」

這恰好是我對八通關越嶺古道的認識,我對道路歷史的理解,如地質層般層層套疊,首先是帶領我入山的布農族大哥們的人生經驗。從他們的口中懵懵懂懂得知布農族的禁忌與遷移史,隨後,自己在網路、文獻搜尋到日人開鑿的道路和老照片。

最初,我可以確定是為了黑熊,才走進這條名聞遐邇的古道,為了收集黑熊的食性資料,有無數時光步行於八通關越嶺古道上。前往大分需步行三日,每天數十公里,牢牢盯著腳下的步伐,雙腳驅動身體前進,森林朝後退,意識則進入到另一種冥想的世界。

八通關越嶺道歷經百年洗禮之後成為登山者口中的古道,道路承載所有人的記憶,每一回,我的每一步既是歷史又是當下,循路而入山,有人為了考古,有人則是尋根,我總是在路口先從一杯米酒開始。

布農族人習慣進行入山儀式,儀式不難,一瓶米酒和稍後的午餐,擺齊在登山口前的石塊上。

每人依序上前,單膝跪地,手拿酒杯,心中祈求平安。

大哥說:「入山就要專心走路,不專心會跌倒。」

「入山儀式」是我對飽經滄桑的古道第一印象。

再經過一日步行之後,大哥由行為舉止不停提醒著我們,入山要敬畏山。因為山裡有祖先、有靈,我們在山上不能亂講話,要尊重山。

大哥總會說:「在山上不能大喊大叫,會打擾到靈。不能隨意大小便,因為不尊重土地上的靈。」久而久之,我也嘗試從布農族的方式跟土地的眾生對話,對話不只是語言的交流,有時是觸覺和觀察的溝通。

●王威智:

你和八通關越嶺道的聯繫非常密切,無論與土地或與人,我遠遠不及,比較渴望搞清楚那個叫毛利的日本人到底怎麼看怎麼寫。

《東臺灣展望》是毛利之俊一手策畫的寫真集,以1930年代殖民狀態下的東臺灣為主角。他「阿莎力」地從東臺灣新報社辭職,帶著攝影師,跋山涉水,撰文攝影,1933年三月大阪印製,四月臺灣發行,非賣品,沒有定價也沒有售價。

幾年前,日本有人網拍「戰前寫真帳《東臺灣展望》一冊(非賣品)」,起拍價1000円,229777円成交。時間(嚴格說起來應該是人類的時間)令萬物皆可賣。

1932年夏秋之際,十里駐在所全體成員(包括眷屬)在斜坡集合,看向鏡頭。攝影機不架在斜坡正前方,而在坡前兩點鐘方向。一個高約成人胸腹的男童緊緊依著一婦女,最前面是一個持槍警察,槍托抵地,可能剛好輪到他站哨,於是步槍跟著入鏡。

那時十里駐在所設置已十年,還在興修土木,即使印刷照片因時代與技術之故而難以避免地不夠細緻,仍可清楚看見平台上石塊成堆,那些不知從哪裡採來的岩石,正等著敲、打、磨成合適的大小和形狀以堆砌成我們現在看見的駁坎,取代照片裡臨時,終將腐爛的木圍欄。

「十里駐在所後庭的松林非常美麗,老松枝葉間隱約可見新康山,展現出男性般強壯的線條,足以激起登山者的征服慾望。這座山高達11150尺,是離平地最近的峻峰。」毛利在小高台臨溪那一側遠眺新康,印象大抵如此。

我站在他可能站過或至少相近的位置,試著仰望他曾仰望的。繁茂的枝葉幾乎掩蔽天光,除了樹冠與樹冠之間偶爾空缺因而允許的天空和雲絮,很難看到其他東西。

正當我試著從枝葉縫隙尋找新康身影之際,一股陌生的騷動從肚皮傳來,微微痛癢,搔止不了,抓也壓不下。脫下雨衣掀開上衣,一根比綠豆芽更細更短的黑色籤狀物。當時我的山野經歷還淺,尚未與其交過手,但立刻意會終於被上身了。

「對照」一度是我接近這條路的方法,強烈感到「風景不再」好像不完全是時間的緣故。不僅被螞蝗上身,我也被這個念頭上身了。

逐漸走出一套步行模式

●郭熊:

對比古道上的駐在所曾有人留下老照片,我在山中進行調查的日子,時常進入到古道以外的區域,在穿越大樹之後,走近一間僅剩石堆的布農家屋,邈如曠世,遭世人遺忘。

此時,大哥手指著遺址說:「那戶,現在搬到山腳下的清水部落。」他的聲音不大,常常融入吵雜的蟬鳴之中,站在蔭綠的楠木森林底下,血藤的豆莢掛在空中,我試著從他指的位置,想像前人留下的蛛絲馬跡。

或許古道上有太多誘惑吸引我,雖然是追尋黑熊而來,但是最早走進古道,沉重的背包一定帶著林一宏老師的《八二粁一四五米》,這本書詳細記載八通關越嶺古道的開拓史,書中引用毛利之俊的《東臺灣展望》。讓人遙想當年盛況,古道上處處的駐在所,有的建築雄偉,有的照片散發著風聲鶴唳的戰地緊繃情緒。

我看你提到十里駐在所,也是我喜歡停駐的一處,駐在所旁有幾棵鬼櫟,每回我都期待能碰巧撞見一頭黑熊在樹上。雖然古道上的駐在所多半已荒廢,但我們在每回前往大分的途中,也逐漸走出一套步行模式。

即便已經熟悉山路上的大小彎道,但是每次抵達多美麗駐在所前,仍會有種迫不及待的心情。多美麗駐在所又稱十三里駐在所,代表距離玉里鎮約十三日里(五十一公里左右),我印象深刻花蓮文史達人葉柏強老師分享一張駐在所的老照片。引人注目是廣場上竟有一座噴水池,且可眺望遠方高山景致。

而今,一般登山步行至此地需兩天,古道大抵在等高線上迂迴於溪谷與稜線之後,再轉過一道小稜,映入眼簾是一條康莊大道,一道高2.7米以人字疊砌而成的駁坎,彷彿來到一處世外桃源。

1921年設置的駐在所,如由1944年徹廢算起未到百年,但任何人來此,看見殼斗科森林覆蓋其上,大樹盤根錯節,松羅遍布枝條,肯定會出現一種置身荒野之境的錯覺,一時讓人無法想像當年人聲鼎沸的盛況。

無論天氣如何,抵達多美麗,必定會停留休息,不只是因為隨後得高繞翻越稜線,更是因為此地景致優美,令人不捨得就此離開。只要天氣不差,時間允許,我總會輕裝在附近森林散步。

「坍塌的防空洞。」「什麼?」「我跟我的爸爸曾經還找到沒開的日本酒。」古道正下方,不遠處據說有一個防空洞,大哥帶著我,兩人魚貫繞過帶刺的菝葜藤,放輕腳步,踩過地上破裂的日本啤酒。

大日本株式會社、櫻花啤酒、清酒,這罐上面寫菸酒公賣局,我沒走幾步就停下來,帶著尋寶的好奇心,從落葉堆撈起一罐又一罐的玻璃瓶,稍微塗掉酒瓶底部的泥土,慢慢念著上頭的英文字,然後一眼湊到洞口,看看瓶內布滿青苔的迷你世界,隨後又放回原地,酒瓶一離開手的瞬間,我產生一種「似讓一個物件再次回到歷史洪流」的感動。

布農族的家屋遺址是郭熊接觸這段古道歷史的起點。(圖/郭熊提供)

●王威智:

老照片達人葉柏強收藏的十三里駐在所老照片真的很驚人,在此所謂的驚人未必是美麗得驚人。

有一張照片題為〈八通關越道路上的トミリ駐在所〉,山巒占去畫面一半以上,包括屋舍後方的山稜以及左上右下對角線右上側的遠山,從稜線看來可能是秀姑巒山和馬博拉斯橫斷一線。

真正吸引視線的是右下角那一方水池,尤其是反重力、彷彿隱喻的水柱。水是山中生活的重要物資,挖水池貯水並不令人意外,但噴水池?除了無事找事創造情趣排憂解悶,噴水池對山中的生活有什麼實質助益?

王威智

喜歡棒球和籃球,和小朋友比起來,一度打得還可以。愛高山甚於中級山,因為後者「太豐富」。著有《我的不肖老父》、《神父住海邊:裴德與AMIS的故事》、《看不見的文字:時代挑戰與一名布農祭司的回應》等。

郭熊(郭彥仁)

喜歡冒險、喜歡山和野生動物,小時候夢想是當探險家。大學即參與黑熊研究工作,因為黑熊保育結識布農族的文化,透過族人的帶領,尋找人與土地之間的共生關係,近年積極參與各種人與野生動物衝突的保育工作。著有《走進布農的山》。

延伸閱讀:王威智×郭熊/穿越在穿越之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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