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谷芳/因禪而生,以氣而行——追思書家徐永進
10月28日,人在杭州,妻從微信傳來永進兄辭世的消息。
疫情中,幾位朋友辭世,都未達預期的年壽,特殊的時空儼然成為其中催化的因子,正如此,雖說諸行無常,原該死生領略,但仍不免感慨。
永進兄之逝尤其如此。自他前些年中風後,不宜過勞,怕影響他創作,已少往見;這兩年雖幾度欲訪,也因疫情打消念頭。但無論上課、演講,都還常提起他。
提起,一因人。交往既久,情分原深,我的書《畫禪》《諸相非相》《十年去來》皆請他題字,而與幾位知名書法家朋友最早結緣的也是他。
提起,更因他的藝。
這藝,結緣得很早。三十歲時,一個在新竹師專跟我習琵琶,後來成為中醫師的學生羅經和,也許是因我某些東西觸發了他,因此贈了我一幅「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的行書,筆法甚入我心,曾長期掛在客廳,當時訝異其風姿之自然蘊藉,羅經和說是他託師專學長徐永進所寫,於是,雖不相識也就注意了這位書家。
更深的結緣,則在一九九三,我在台北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作了一場「書畫與音樂交會」的演出,這場演出將樂人放在黑箱劇場的中間,四面則立上畫架,布上畫紙,請老朋友于彭、倪再沁、徐永進,以及畫江南景色的張韻明,隨著樂聲作畫。四人各有風格,有人比較不動如山,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而于彭與徐永進則明顯看得出樂音的澀滑疾遲對他們運筆用墨的影響。
于彭較隨興,畫的布局隨筆墨而走;永進兄則似成竹在胸,但其「竹」之成,卻又與現場的樂音緊緊相扣,所寫山水與平時乃又有不同,作品完成後,眾人驚豔。
演出的下半場,則由永進兄一人擔綱,在周純一鏗鏘昂揚的誦讀聲、賴秀綢沉鬱蒼茫的琵琶曲《霸王卸甲》中,他狂筆疾書李華的〈弔古戰場文〉。
現場氣氛奪人,但眼看著琵琶家即將彈完全曲,永進兄尚有一段未書,顧不得他事的我,臨時戴上了義甲,接過了琵琶,無間斷續演了李廷松版直截凜然的《塞上曲》,最終,他的最後一筆與我的最後一音則同時結束。當時在座的北京中央民族樂團指揮胡炳旭事後感嘆,一生中沒看過如此深刻呼應的跨界演出。
類似演出,2002年也在紐約引起了在場藝術家的高度推崇。他們說:即興就難精準,精準就難即興,如此合一,如此對應,給了他們一定啟發。而其中最難的,自然是永進兄的書畫。
這種與樂音相應,即興而精鍊的揮毫,後來放在我的《茶與樂對話》中也成為一個亮點,每次演出,不僅折服觀眾,我這製作主持人一樣驚豔。
驚豔,是他在短短二三十分鐘內完成了六到八張宣紙畫幅的〈赤壁圖〉。由於舞台原因,畫家並無法遠近不等地觀畫,時間有限,亦不能再三琢磨,只能貼近畫板快速遊走下筆,可他每次完成的畫,不僅有其總體結構,更就躍動著臨場行走的筆墨,這種「隨機的完整」,不得不令人驚嘆。
而能如此,除開他筆墨原有的深厚素養外,更不得不提及他生命中的禪與氣。
禪,是根本的素養。藝入於道,是永進兄藝術路上的追求,而這追求固可以從筆墨得,但更需基本的生命工夫。正因此,他在台上作畫時總先靜坐,屏息諸緣,即至由坐而起,心既放空,樂音直入,也就能當下相應。他這靜坐,並非表演,正是平日的一種鍛鍊。
心的鍛鍊在禪,行之於外靠氣。書畫是「軟筆對軟紙」的藝術,這點要求特別重要,氣不行則成死物。禪讓心放空,對應音樂乃能不定型滯重,筆墨更就隨氣而走。中國音樂講氣韻,謝赫論畫「六法」中第一的「氣韻生動」一詞就從音樂而來。以此,與音樂既合一,筆一下,真就「行之所當行,止之所當止」,其成,有時還常超乎藝術家原先的預期之外。
也正是這樣「因禪而生,以氣而行」,才使得我幾本書的題字總想到他。
而也的確,即便「兩岸漢字節」於北京做的兩岸書家聯展中,永進兄依然是不張揚,卻受到現場行內行外共同注意的一位書家。
書法,在台灣與大陸有不同的樣貌。大陸傳統文化曾遭重厄,復甦後又面對強大的商業推力,多數書家乃就以奇顯勝,但這為搏眼球之舉,底氣常就不足。而台灣多數人則從傳統出發,雖少異化,要另得江山亦難。可永進兄則以其「隨機與完整」的得兼,讓不少大陸朋友傾心,覺得他既傳統又有新意,有傳承又見個人,即便如隨機水墨的實驗性作品,亦在現代性外不失其傳統書道的文字結構與美學意境。
然而,即便有此種種,永進兄在台灣並沒有得到較多人的注意,究其原因,除了他的藝術修行在返照自身外,也與個人的謙沖含蓄有關。
永進兄說話總不疾不徐,每有所得亦淡淡幾句,對外事務,基本就由夫人負責,他關心的只是他的筆墨,以及這筆墨映現的文化情性與生命風光。
中風後,他移居屈尺,將畫室放在濛濛谷水潭旁,就日出夕照,坐對自然,但仍書畫不輟,這時也更多嘗試了包含油彩等其他媒材的應用。而即便就如此輕輕一轉,依然出現令人驚豔的作品。可以說,雖靜默含斂,但內心那生命與藝術、文化與修行的觀照,則始終觸緣躍動著生機。
也因這生機,這些年他身體雖弱,我總想他的生命該當另有一段光景。然而,雖一直希望有大陸朋友更多認識他,卻因一些外緣變化,少了那讓事情非在一定時期內完成的動力,於今想來,更是遺憾。
而去年,為促成一個書法聯展乃再次拜訪了他,一如往昔,在士林他家相見,同樣的含蓄溫潤,儘管只淡淡幾句,說到過去的合作,卻依然有著一絲特有的溫馨。他夫人談到已在整理他的作品,該捐則捐,最少可以讓更多有緣人碰觸到這樣的一位書家。
聽到整理,雖有少許詫異,但也就以之為事之必然。的確,人到這個年齡,從「世法」而言,是要進入「整理」的階段。
整理,一來作個回顧,如此,也就知自己一生所寄的真實狀況。
整理,更也在為另一階段作「前行」準備。以此,它也是個開端,此時,不談修行,面對必然的死生,終將惶惶不安,而在當時,我期待他的,更也是這點。畢竟,這些年來,修行在他生命從來就占有根柢的位置。
書家前期的修行在藝術,這不是空口說白話,永進兄曾經十幾年每天早上書寫一卷〈前赤壁賦〉,以之作為基本功與行氣的鍛鍊。嗣後,以此三千卷而作的「文件展」,就真是藝術家以生命「鏤刻」的如實軌跡。原來,書畫既是軟筆對軟紙的藝術,筆端一絲一毫的變化就是身心幽微的當下具現,正由此,它乃可以成就既「心正則筆正」,又「筆正則心正」的迴路機制,書家在此若能觀照,調整身心,也就好修行。十年的〈前赤壁賦〉,打的就是十年的工夫鍛鍊,映現的就是十年的生命軌跡。
就如此,既「一日有一日的領會,十年有十年的功夫」,他乃以此鍛鍊軌跡中的一卷贈我,前此我在書院「隱廬」展開,通篇如遊龍行雲,觀者皆為之驚嘆。
這是「工夫」。而在「見地」上,為「破」自己的拘謹,他也曾直畫「女陰」,以此如實照見自己的執縛。
正是這樣,「世法整理,道法上路」,原是我對這老朋友的期待,卻不意,就在疫情下接到他辭世的消息。
兩天後,他夫人鄭芳和來電,說將樹葬,也提到這些時候他們移居台南,有著一段朝霞暮靄的無悔時光。而從身感不適,到確診後三天就走,也仍有著永進兄那自然而行的影子。
儘管遺憾,但死生,原就必然,所以禪講「生如出岫雲,死似行空月」,人所能留者,唯有雲月在時空中的一絲映照,成就溫潤了有緣的生命。
而我相信,永進兄的雲月也必然會如此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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