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梓潔／記憶無非看不透的一切

推薦影片：夏洛特．威爾斯導演《日麗》（東昊出品）

《日麗》英文片名為Aftersun，直譯是曬後。「後」字標示著一切已結束，是留下來的、繼續往前走的人，對「曬」的追憶、悼念與解密。在那明亮溫暖的「曬」之中，發生了什麼事呢？若將之拉長為一個完整的題目，便會是：我記憶中的父親、我記憶中的十一歲的夏日之旅。

電影開頭是幾個變形模糊馬賽克的鏡頭，我們看到成年後的女主角蘇菲在對那段彷彿膠卷毀損的夏日記憶，進行回溯與凝視，或者換句話說，在她的腦中，以清晰高彩的畫質，再重新拍一遍。十一歲靈動慧黠的蘇菲在父母離異後，與她年輕幽默的三十一歲父親，正踏上每年一次的父女旅行，地點是土耳其的度假村。

鏡頭自然平實而慵懶閒散地記錄著遊覽車、破音的導遊、充滿度假氛圍卻稱不上高級的平價酒店，但比起旅行，更可從手持晃搖、局部特寫及打破常態的各種構圖中，看到蘇菲眼中的父親打太極的滑稽背影、感受到父親幫她在背上塗防曬油的觸覺。透過十一歲少女的眼睛與感知，看那些在泳池畔喇舌的青少年哥哥姊姊，潛入水底窺伺那些因浮力乘載而更恣意款擺的青春肉體，所有的肌膚與汗毛、鏡像與倒影、直視與偷窺的鏡頭，如萬花筒般展現，再插入幾段完整的敘事，如：我報名上台唱卡拉OK卻不知為何爸爸臨時起屁面鬧彆扭，還把我鎖在房間外，以至於我讓一個在遊樂場一起玩投幣賽車的小胖弟在泳池畔吻了我，而且不只是臉頰。

《日麗》記錄的這段夏日記憶卻不是「我在那個夏天長大了」這樣的成長主題而已，到電影後半部，透明清新的鏡頭開始挖掘不透明、不理解的一切。那是，父親突如其來的抑鬱，而敏感早慧的蘇菲看似樂觀、實則深沉地，承受著這一切。無人知曉的內心風景，被伴隨整趟旅程的家用DV記錄下來，包括自己拿攝影機搞笑當主播自拍，或是在父親掌鏡時活力飽滿地回來奔跑。

《日麗》是蘇格蘭導演夏洛特·威爾斯（Charlotte Wells）的首部劇情長片，靈感來自其真實經驗，橫掃全球數十項獨立電影大獎。雖然父女夏日之旅、泳池絕美水底攝影、十一歲的少女之眼，無法讓人不聯想到蘇菲亞·柯波拉2010年獲威尼斯金獅獎的《在某處》（Somewhere）；雖然熱門影集《正常人》男主角保羅·梅茲卡爾（Paul Mescal）與海選脫穎而出的素人天才少女弗蘭基·科里奧（Frankie Corio）的完美詮釋，讓這對父女充滿魅力，但若將《日麗》歸在親情成長文藝片則有失公允，對我來說，它更像是一場充滿靈光的記憶文件展。

想像若導演將實體物件一一攤開，我們會看到殘影模糊的DV帶、褪色的拍立得、陳舊的明信片……最後一個鏡頭，由電視螢幕中播放的紀錄畫面，攀移到現在成年觀看著回憶的蘇菲，再進入一堵白牆，回到傷感的父親身上。

那是不存在於蘇菲（導演夏洛特·威爾斯）記憶的父親，但透過《日麗》，她不但修復還原了她對自己與父親的記憶，更得以見到在攝影機背後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