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五行九宮蔬食9
▌皮蛋豆腐
我喜歡看母親在窗邊迎著日光切皮蛋。
切皮蛋不用刀,皮蛋溏心,容易沾黏在刀上,不好洗,也破壞了皮蛋漂亮的造型。
母親切皮蛋用線。一根細絲線,一端用牙齒咬著,另一頭左手大拇指食指拉著。線繃緊了,像一張弓的弦。右手托著剝好殼的皮蛋,在繃緊的絲線上一劃,轉一面,再一劃,柔軟渾圓皮蛋就輕易分成四份。
日光透過皮蛋,透明如琥珀,襯著內瓤的松綠,很像一枚有年歲沁紋的斑斕古玉。(圖一)
後來有機會到聖彼得堡,看到窮奢極侈的皇宮,整座宮殿用琥珀裝飾。那座著名的琥珀宮,讓我想到母親掌中托著的那顆晶瑩透亮的皮蛋。
「奢侈」前面加了「窮」「極」二字,原來的好,就反轉成「窮極無聊」。
對掌上一顆皮蛋珍惜慎重,就是福氣。福氣毫不珍惜,貼了滿滿一座宮殿,也就糟蹋了福氣。
平日玩玩易卦,常常覺得也就是皮蛋與琥珀的道理,很簡單,但不容易做到。
母親切完皮蛋,把絲線洗乾淨,晾在窗邊把手上。紅的、綠的絲線,迎著日光,很美,下次切皮蛋還可以用。
皮蛋有時拌豆腐,是夏天常常有的小菜。拌一點鹽,一點麻油,撒上細蔥花,很清爽簡單。
傳統的皮蛋外面包敷混了穀糠的土,要先把外殼的土塊剝掉。現在的皮蛋作法改變,沒有土了,我也很久沒吃這道小菜。
我總記得這些日常的簡單小菜,覺得自己是不是害怕「窮奢極侈」,糟蹋了父母從小給我的福氣,對生活裡的平凡簡單特別敬重珍惜。
▌颱風菜
有時候忽然會想起大龍峒有一年淹大水,我不記得是哪一年,弟弟妹妹都記得,說是「1963年,葛樂禮颱風」。
我查了一下,果然是,不只大龍峒,整個大同區、三重、蘆洲、板橋,都陷在大水裡三天三夜。
那時候還沒有今天的環河道路,也沒有很高的河堤。我常常走到覺修宮附近玩,走到社子島附近,看基隆河和淡水河交匯的浩蕩寬闊,大浪澎湃,颱風豪雨的時候,當然河面更是壯觀。
葛樂禮颱風,我還在讀初中,九月初,九日到十一日,忽然豪雨傾盆而下。
母親記得黃河發大水的經驗,有點擔心。但是左鄰右舍同安人的老住戶都說「沒問題」,「好幾代住大龍峒,沒有淹水。」他們篤定地說:「淹水怎麼會淹到『龍峒』?」
但是眼看著家裡水漫過腳踝,大家慌了,合力把電扇、音響、收音機都往桌上堆,再一會兒,水就淹到小腿肚了。
鄰居們開始疏散,當時都還是平房,只有斜對門一家黃姓人家,經營鐵工廠,新蓋了四層樓房。大家就開始往這棟高樓疏散。
水淹過腰了,父親先把弟弟妹妹送到黃家,再回來接我。母親把棉被枕頭都疊羅漢一樣堆放在高桌上,還是不想離開家,不多久,大水洶湧,連桌子都有點不穩。
我記得母親後來是消防隊派浮筏載出來的,她手裡還端了一鍋「颱風菜」。
颱風停電,風雨大,常會影響食物供應,因此家家戶戶都會先準備食物。
母親會蒸包子、饅頭,也分送鄰居。她那天手上端的是一鍋鹹魚滷肉。
黃家的樓頂擠滿來避水災的鄰居,他們是鐵工廠,搬出大鍋,煮了一大鍋鹹粥。那是我們少年時颱風大水災的記憶,兒童玩成一堆,又打又鬧,好像露營,沒有大人們損失財物的煩惱。
損失當然很大,我看到的報導,那三天房屋倒塌了一萬三千多間,死亡人數也有兩、三百。
我們趁水退回家,父親率領一家大小在盪漾的水潮裡清洗汙泥,長蛇、魚、蛙,在水裡亂竄。
電器用品都泡水,很長一段時間,修理電器的小店門口排著長長一列收音機、電唱機、電鍋、電扇,等待修理。
衣服被子都泡水染色,許多人就熬煮染料,全部染成黑色。好一陣子,街上的人都穿黑色衣服。
記得水退之時,上游漂來的冬瓜,鄰居有神勇少年,穿美援麵粉袋內褲,屁股上有中華民國和美國國旗。他看到冬瓜水中漂浮,一頭就鑽進水裡,雙腳一夾,單手泅泳,就帶回一個碩大冬瓜。
大家鼓掌叫好,他來勁兒了,又看到遠遠有瓜漂來,縱身再入洪流。
濁流滾滾,水裡什麼都有,其實不容易分辨,有時他也會看錯,雙腳一夾,泅泳上岸,才發現夾的是一隻死豬,肚皮漲大,翻轉漂浮,遠看是像大號冬瓜。
母親用鹹魚乾燉煮五花肉,許多蔥蒜薑,去寒濕,也耐放,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擠在一堆閒聊的鄰居都讚美那一道「颱風菜」。
▌韭菜
小時候喜歡和母親逛菜市場,買回來大把大把青菜,一樣一樣放在桌上用手摘。
母親坐一邊,我坐一邊。我學她摘菜,「四季豆要摘兩頭,順手撕下兩邊的老硬的筋。」她一一教我。「韭菜要用指甲掐,根部老的掐掉,再剝掉薄膜。」
家裡院子有種韭菜,細細長長的葉子,在春天有風的季節,母親要我拿一把剪刀剪韭菜。剪一把,風裡就都是韭菜的辛香。「辛」是帶一點刺激的香,和「辣」不同。佛教忌「五辛」,蔥、蒜、韭菜,都屬「五辛」。「辛」是刺青用的針,點點細細的刺激,不到「痛」,彷彿是一種甦醒,觸覺、味覺、嗅覺上的醒覺。我常迷戀「辛」,印度旅行,空氣裡有「辛」的誘惑,泰國、印尼也有「辛」。南國的「辛」和北方韓國、日本的「辛」也不同。南方的「辛」纏綿,北國的「辛」剛烈。庶民常說的「辛苦」「辛辣」「辛酸」都是很深的味覺體會。
我特別喜歡韭菜的「辛」,可能記憶裡一直有剪韭菜的氣味,後來讀到杜甫詩裡「夜雨剪春韭」的句子,覺得是難忘的畫面。
多年後,在法國鄉下牧場,聞到這種辛香,我大叫:「韭菜!」同行的朋友都不相信,我在草叢裡找,果然找到細細的韭菜嫩芽。給法國人看,說是echalotte,用作香料,echalotte,其實是紅蔥頭。我們摘的,不是紅蔥頭,確實是韭菜,(也有韭菜譯為ciboulette),我們摘了一大把,回家剁肉餡,攤蛋皮,包餃子。
一直到現在,昂貴餃子也吃過,還是懷念韭菜餡料,平實無奇,卻無可取代。
氣味也許是最深處的鄉愁,這麼準確,會跟你一輩子,跟到天涯海角。
母親包餃子、包子、韭菜盒子,都要把韭菜切成丁,我就喜歡在旁邊聞那辛香的氣味。
韭菜好像是民間家常料理常用的食材,炒肉絲,炒魷魚、小卷都好。我也愛吃韭菜爆炒的蒼蠅頭。有豆豉的黑,加上熱油爆炒的韭菜丁和紅辣椒,蒜頭丁,紅紅綠綠黑黑白白,真像一群綠頭蒼蠅。這是小菜,配飯極好,現代都會人多不食飯,許多配飯的精緻料理也跟著沒落了。米其林三星料理放一撮蒼蠅頭,好像也不襯。
看起來不優雅的小菜,好吃的很多,現代人的擺盤多是視覺,拍完照,接下來既無味覺也無嗅覺。
新冠疫情確診的朋友告訴我失去味覺嗅覺好痛苦,我就想到鹹辣臭辛的蒼蠅頭。
這是小菜,不能當主食。
《紅樓夢》裡很多都是小菜,「胭脂鵝脯」,是染成胭脂色的鵝胸肉,兩三片,配著綠粳米粥吃,不可能多。有一次朋友請吃「紅樓宴」,端出一整隻紅通通的全鵝,比感恩節火雞還大,嚇死人。
「胭脂鵝脯」有許多爭議,但是看一看《紅樓夢》六十二回,用的是「一碟醃的胭脂鵝脯」,用「碟」盛裝,當然是小菜。
連「茄鯗」我都覺得是小菜,煨了雞湯的茄子,曬乾了,存在甕裡,吃的時候拿出一小碟,也才精緻。
《紅樓夢》第六十三回,丫頭們給寶玉偷偷過生日,大觀園私廚準備了吃食,讀一下這一段:「四十個碟子,皆是一色白彩定窯的,不過小茶碟大,裡面自是山南海北乾鮮水陸的酒饌果菜」,這樣四十碟下酒小菜,那是我最想知道內容的菜單,可惜作者一字不提。
▌掐
「芹菜,豆苗都要兩頭掐,芹菜粗的纖維要掐掉,豆苗前端的捲鬚太硬,也要掐掉。」
我每次見到這些菜,就會重複聽到母親的話。也像一部演義。
「掐」這個字現代人多不用了。我是跟母親掐菜,學會用指甲試探菜的老嫩,掐菜,也是懂自己手輕重的分寸。
母親掐菜的時候喜歡跟我說故事。如果說「寶釧菜」,她就說一遍「武家坡」,丞相三千金嫁了薛平貴,平貴去了西涼,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等丈夫回來。「她就靠吃這野菜活下來……」母親的菜常常跟她相信的故事有關,掐菜,我順便就聽了很多故事。
偶然看到世界某處沒有燃煤、天然氣,冬天凍死多少人,或者森林大火,燒掉好幾個台北那麼大的雨林,或者,氣候變遷,旱澇災難陸續在各地出現,警覺到水火無情,警覺到林木破壞,土地流失,經濟崩壞。木火土金水,失去了秩序,五行失衡。然而身邊的人多半無感,只好照常享用一切水火木土金的便利,很阿Q地告訴自己,下一代自有下一代的福氣,不必過度擔心。
母親的料理,沒有先進的設備,傳統爐灶,柴火木炭,大鐵鍋,所有我今天有的先進廚具,她一樣都沒有,但是她的料理讓我懷念,我仔細想想,她最優勢的是她有許多時間,她用很多時間小火煎一條魚,煎一版豆腐。豆腐小火煎得金黃,外酥內嫩,用來燴紅頭小菠菜,取個名字叫「金鑲白玉版,紅嘴綠鸚哥」,聽說乾隆也愛吃這道菜,青菜豆腐,也有慎重其事的尊貴。
她在吃麵條的時候總會再說一次《白蛇傳》裡的「盜仙草」。
可憐白蛇,愛上一個軟塌塌帥哥,為了愛,無怨無悔,受盡一生痛苦侮辱折磨,也許,她真的應該「再修五百年,修成男身」。
「盜仙草」,故事本事:端午節,拗不過許仙勸酒,白蛇喝了雄黃酒,落入法海計謀,現了原形。一條大蛇盤在床上,許仙驚嚇而死。
白蛇因此上天界盜取仙草,要讓心愛的人起死回生。
母親一面擀麵條,一面說起看守仙草的仙鶴童子,「哈哈哈,好一頓麵條大餐──」,「仙鶴是要吃蛇的啊……」她慢條斯理說著,我急死了,「可憐的白蛇……」
《白蛇傳》這一段真讓人想哭,母親學仙鶴「呱」「呱」大叫,她說的時候,毫無憐憫,「仙鶴看到白蛇,開心極了,說:好一頓麵條大餐啊……」
母親的童話一點也不溫柔,血腥、殘忍、詭計都有,她麵條要下鍋了,我還是追著問:「仙鶴吃了白蛇?」
她當然不說了,囑咐我準備筷子「吃麵條了……」
▌五行與九宮
五行,是木火土金水的相生與相剋,沒有絕對的好,沒有絕對的壞,「好」「壞」都是主觀,「五行」是要學會在萬物中看待平衡的因果牽連。
一直沒有多談「九宮」,當時和中央書局主廚一起規畫「五行九宮蔬食」,我想「五行」最好不偏廢,金木水火土,各自有各自存在的特質,他們相生相剋,牽制平衡,秩序運行,才是天長地久。如同「風調雨順」,多了就淹水,少了就旱,偏激,極端,都是災難。
應該談一談「九宮」了。如果是在味覺系統排列九種不同滋味,不只是習慣的五味──「甜、酸、鹹、辣、苦」,還應該找回慢慢淡忘的「辛」,「辛」和「辣」不同在哪裡?日本、韓國還常用到「辛」,華人漢字的「辛」有嗅覺味覺的特殊意義嗎?「九宮」裡可以包容「臭」嗎?許多民族長久傳統的「臭」,是味覺,也是嗅覺,歐洲的乳酪、東方的臭豆腐、臭蛋,南洋的臭魚,「臭」有時竟是難忘的美味。
「甘」像是甜,又不完全是甜。「苦後回甘」,「甘」似乎比「甜」有更多回憶,餘音嫋嫋。
「淡」應該在「九宮」擺在哪一個位置?在酸甜苦辣鹹辛臭的重口味之後,在「甘」的回味之後,為什麼東方的「淡」竟然成為被推崇的美學?宋人推崇「平淡」二字,回到生活本質,「淡」像經歷過一切之後重新認識的平凡簡單,是音樂裡的「無聲」,也是繪畫裡的「留白」。
「淡」這麼靜定,這麼包容,這麼不喧譁,一口清泉好茶,南禪寺的「湯豆腐」,永觀堂鐘聲餘韻,看斷橋的殘雪,弘一臨走,信手紙上四個字「悲欣交集」,「悲欣」至極,原來可以這麼簡淡。(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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