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青/武夷九曲漂流記──漂來一首「五七言自由體」(下)
四、五言七言自由體
由邵武到武夷九曲景區,一路平坦安穩,也許是高溫關係,大門人流寬鬆,攤販有序,廁所整潔,入場順暢,並無暑假人山人海、前擁後擠的惡行惡狀,來大煞風景。
我們一團,八人一組,分乘兩艘竹筏,依序出發。船家丈夫,在筏尾沉默掌舵,妻子,則於筏前撐篙之際,還一路脆聲講解,各種現成的段子,爛熟於胸,依曲水岩壁之轉折,適時脫口而出,幽默自然,頗增遊興,偶有即興即景的穿插,也十分得體自在,口舌伶俐,毫無造作,果然是女勝於男。(圖三)
竹筏在預定的水道順利漂行,不時遇上小小急湍,濺起清涼浪花,大家坐在稍高的木椅上,只要微抬雙腳,便可避開;如穿的是涼鞋,那大可乘便划水,遊戲一番。
九曲溪水清見底,一塵不染,不但不見垃圾浮沉,連應有的枯木腐葉,也不容易看到,正在暗讚之際,水面漂來一簇新的礦泉水瓶,當是前面竹筏無心大意遺落,景象稀有,與溪邊漁翁對照,充滿了象徵與反諷,不免順手拍攝,以存偶得之奇。(圖四)
船家說溪中多白鰷魚,只消餵食拋空,群魚便會躍水紛搶;剎那間,空中一片銀白,十分亮麗耀眼。說時遲那時快,一包魚食從身後傳了過來,我伸手抓了一把,迎風撒出,但見水面潑辣一陣閃爍,招來一隻白鷺,於翠竹上下點頭的搖擺中,低空掠水,巡迴而去。
此時載得一船二位名士五名美女的竹筏,已轉了三四個彎,隨處灑落串串笑語,應和竹筏破浪聲,還有竹篙刺戳赤壁的鏗鏘聲,既歡快又清雅。忽然後面有人促狹大叫:「大詩人,來一首詩吧!」詩名在外的我,經常在團體旅遊時,遇到有人出其不意的「將上一軍!」真是應也不是,不應也不行。
若要應允,我素無捷才,難免要令大家失望,弄得兩敗俱傷,偶像破滅;若堅持不應,不免顯得小家子氣,毫無磊落大方之度,顯得年紀一把,還是上不了台盤。微微犯愁的我,忽然靈機一動,把剛才漂流的情景,依次大聲敘述了一遍,評論道:「這種平淡無奇的經驗,寫寫散文還可,若要作詩,那得另起爐灶!」
「翠竹白鷺下碧波,」我揚起了嗓子:「這一句如何?」後面有人鼓勵喊好。「不成!」我平靜回應:「太平行排列了,沒有戲劇性,無法把呆板的形象轉為生動的意象!」我有意刁難說:「要寫成『竹招白鷺下碧波』或『平波』才好!讓形象與形象之間,產生緊密的戲劇關係,變成意象與意象的拉扯,顯出戲劇張力。」一船人都相互同意。
我大笑道:「這一下你們都上當了,因為下一句絕不可寫成『飽餐溪中白鰷多』,那豈不成了『薛蟠體』。必須把意思翻一翻,才行。」拜高科技之賜,一船愛詩人,紛紛低頭在手機上記錄並苦思起來。
「『不為溪中白鰷多』,如何?」我說。大家都面面相覷,如釋重負的點頭稱是。「這樣豈不又上當了?」我搖頭道:「弄得下兩句還要再轉一轉,才能把僵局轉圜。」說到此處,原本不知該如何接下兩句的我,忽然有了初步構想:「第三句必須回到我們自己身上,我建議『只因竹筏漂美人』。至於最後一句,如何翻騰轉圜,請大家一面優雅觀景,一面思索答案!還有四十分鐘,可以爭取先發。」
輕鬆銷案交差的我,順水把寫詩的重任,推還給埋頭苦思的眾墨彩名家。此一悠遊觀光,順口吟詩的遊戲,激起大家的童心詩情,不一會兒,各種角度的想法,紛紛從手機裡傳了過來,彼此琢磨觀摩,構思層樓更上,相互切磋同樂,加強遊興深度。
竹招白鷺下碧波,不為溪中白鰷多;
只因竹筏漂美人,……
各種紛至沓來的妙句,依序如下:「蒸煮炒炸擺一桌」、「烈日灼身心清涼」、「驀然松風雲路過」、「九曲浮漾映婀娜」……趁歡樂情緒高漲之際,我公布我自己的想法,臨時把結句改成「倒影遠勝小酒窩」或「倒影遠勝真嬌娥」,並開懷自註云:「意思是說,一船老牌美女的倒影,比本尊更美,惹來翠竹慧眼招引白鷺去欣賞。」「這實在有點耍貧嘴,」我佯裝自責道:「好像說相聲,格調不高。」後面立刻有人高喊道:「羅老師不怕被眾美女推下水嗎?」全員頓時笑語紛飛,亂成一團,而竹筏也開始慢慢靠岸。
笑聲中,我即時在手機上寫下:「最後一句,可改為『笑語翻浪更鮮活』(笑語諧音笑魚),暗示白鷺在翠竹引導下,放棄白鰷,改去啄食更為鮮活有趣的美人笑語。」接著又補上一句:「此詩最好能一翻一轉,由鰷魚之實,轉成笑語之虛,吞吐虛實成篇,搖頭擺尾而去。」
事後,我想想,全詩也可寫成五言自由體:
竹招白鷺回,不為白鰷肥;
美人漂竹筏,笑語更鮮美。
但如此一來,語氣稍嫌急促,少了悠遊迴旋跌宕之趣。還是七言恰當。
不過,依照正統古典詩的寫法,上述遊戲之作,連打油都算不上。僅僅壓個「波」、「多」、「娥」、「窩」的尾韻,算不得什麼本領,全詩要合乎平仄韻譜,才是正道。
余承堯老前輩,生前對我的詩畫,關愛欣賞非常。他不時主動幫我完成畫了一半的山水,更常把我的五七言自由體,依照平仄規矩,大改特改,弄到面目全非為止。我知道並深信「『平仄』中自有樂地」(《世說新語˙德行》樂廣語),也知道「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的方便法門,但卻雅不願意為「平仄」修改「詩想」,也不想以李、杜名家的「拗體」,作擋箭牌。
承公先生,鍥而不捨,每次相聚,必索拙作新篇一讀。讀罷,從無一語相責,只是立刻埋首修改,從頭到尾,絕不放過一字一句,希望有一天,我能幡然悔悟,痛改前非,斂衽受教。直到有一次,他讀到「舊夢有如潛水艇,擱淺記憶珊瑚枝」一聯,驀的廢然而嘆:「就這樣吧!」
後來我把這兩句,凌空拋給老鄉張夢機,請他斧正。但見他迎風拜手,表情無奈,連說「不敢,不敢!」退步轉身而去。
《孟子˙梁惠王下》有「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之論。一般聚會,若要以中文即興表現表演,當以五七言最為適合。《唐詩三百首》至今長銷不衰,五歲童子,皆可琅琅上口,而且終身不忘,便是鐵證。
五四新詩運動後,新詩人漸漸將五七言完全拋棄,使大家幼時所學,及長後,完全派不上用場,實屬不智。現在我讓五七絕律,在押尾韻的基礎上,作最大程度的鬆綁,希望每個人,都能運用童年唐詩經驗,重享文字玩耍之樂。
當然,相形之下,「白鷺美人」的簡易構想,與另一湖南老鄉方旗多重轉折的〈湘靈〉,無法同日而語。〈湘靈〉的寫法,必須讓詩人獨處斗室,浮想聯翩飛騰,下筆層層深入,形式完全自由,構思極其幽玄狠辣獨創之能事,前修後改,非三日五夜,不能畢其功。至於〈湘靈〉的讀法,也需一人孤獨安靜,低聲輕誦全詩,層層體會詩想起伏轉折的深意,兩三小時下來,在天成妙句的餘韻中,暗自驚嘆,詩人的蓋世才情。正是,來也獨樂樂,去也獨樂樂。
像武夷九曲竹筏漂流這樣的情境,要想在短時間,以文字與眾同樂一番,非形式已固定、大家有共識的五七言自由體,莫辦。此舉形同解放晚清流行台閩的「詩鐘」遊戲,層層限制一旦撤除,放膽參與唱和必眾,通過文字遊戲,恢復詩的重要日常功能,訓練聯想力與想像力,未始不是儲蓄創造力,對抗「AI瘋」的好方法,值得推廣。
至於能不能藉文字的自由揮灑,成就靈動深刻的好詩,那還要靠觀世之音的菩薩慈悲,適時託夢,以天意成全吾等區區庸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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