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強生/用青春換一場相逢(下)

思索前途的郭強生。(圖/郭強生提供)
思索前途的郭強生。(圖/郭強生提供)

郭強生(右一)大學畢業留影。(圖/郭強生提供)

這一天午後,坐在永康街麥當勞的二樓,眼前攤開的是一本沒聽過的日本作家所寫的小說,會購下只因為那個書名奇特,《失落的彈珠玩具》。

速食店裡的冷氣開得極強,與窗外在高溫中如海市蜃樓般溶晃的街景形成奇異的反差。連續好幾天了,店裡放的音樂仍是同樣那一捲,仍是他大學時候就聽爛了的轟與寵物店男孩,偶爾夾進幾首瑪丹娜與辛蒂勞波。Papa Don't Preach。 Girls Just Want to Have Fun。

大四畢業前最後一次去KISS跳舞,不過是上一個夏天的事,如今卻已遙遠如前世。

看到三分之一處,他停下來嘆了一口氣。

彼時的他當然不可能知道,這位初登文壇的日本作者,十年後會享有何等的國際名望。也許只是因為夏日時光遲遲,或者只是因為當時的心情,後來在同樣這位作家的其他作品裡,他再也感受不到同樣的那份共鳴。

工作與寫作同時撞牆,接下來到底要怎麼辦呢?

他想到身為畫家的父親,總是在教書之餘接下其他許多兼職,從電影藝術指導到傳播公司總經理,從高中教科書到藝術百科全書的編審,為了養家開銷總在奔忙著。

為何當初沒有阻止他念文科呢?為何沒有告訴他,理想與麵包之間的平衡,原來並不容易?

然後他注意到,隔了兩個桌面外的那道目光。

兩人四目相觸時,對方並沒有立刻迴避。反倒是他匆匆低下頭去,重新埋首於小說中一九七六年的東京彈珠玩具店。

但是眼角餘光告訴他,對方仍時不時朝他瞄過來。

想起自己大學時,有一回在館前路的麥當勞裡,他也有過類似的舉動。生得亮眼有型的一個男生,跟他一樣獨自一桌,卻一直專心在看雜誌,完全沒發覺自己在被人欣賞著。

他也就只是欣賞,也許還帶著些微興奮的自虐。人海中的相遇卻不相識,總讓他覺得,至少還可以繼續抱著某種模糊的希望。

於是他不自主地拿起原子筆,開始在餐巾紙上勾勒出對面男生的素描。

發現對方已經警覺的神情,正在盯著自己瞧,他趕緊停下手中的筆,害怕引來對方的不悅。

結果那男孩隔著距離,跟他比起手勢。(你,在畫我,嗎?)

他笑著聳聳肩,未置可否。

對方朝他打開手心,再點點自己胸口。(可以,給我,看嗎?)

那男孩的落落大方反倒讓他一時間亂了方寸,下意識地只管拚命搖頭。對方不再堅持,笑著收拾東西起身,跟他擺擺手。(走,囉!)

望著那人離去的背影,他的心裡泛起難言的惆悵,都只怪自己的毫無自信啊……

就在幾乎已快遺忘,曾有過這樣一刻短暫心動的幾個月後,他在書報攤上看到最新的Uno男性時尚雜誌,封面上的男模正是他曾經隨筆素描的那人。

不是扼腕,沒有遺憾,他在那一刻領受到一種平靜的愛意,心裡只有為那人感到開心這個念頭而已,並預感到他們永遠不會再見面了。帥哥美女永遠有屬於他們自己的世界。

不自覺就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彷彿是,他因此可以相信在青春這條路上,他們今後都會好好的。

就這樣帶著微笑走過,甚至連擁有那本雜誌都已嫌多餘。

但是他從不曾成為他人會默默注意的對象。

在永康街麥當勞的那個夏末午後,他隱約明白那個目光裡藏著什麼,又似乎完全不能理解。

偶爾在報紙分類廣告中驚見一行「正職體健徵青年友人」,詭密地裂出一條罅隙,便足以讓人背上汗毛豎立。

沒讓任何人知道,他曾偷偷進了電影院去看了那部艾爾帕西諾主演的電影《虎口巡航》(Cruising)。不管片子在電檢處被剪成怎樣的牛頭不對馬嘴,任誰都看得出,那是關於「那種人」在社會暗處的故事。

酒吧中擠滿了裸露的男人,毒品加色慾,引發一樁樁謀殺,那是一個沒有愛情也沒有出口的地獄。連艾爾帕西諾都來捨身傳授那世界醜陋之必然,無法不信以為真。

迷信總比恐懼好。

《孽子》裡描寫的新公園荷花池,那個黑暗的國度,他仍堅持不靠近,因為不相信自己會那麼寂寞,寂寞到只剩下肉體這個選項。

這個念頭最駭人的部分,不是因為已具體見聞過「那種人」的人生可以有多悲慘,反倒是由於資訊空稀所造成的無知。無形的恐懼比有形的妖怪更具法力。懸盪在半空,也勝過無目的的黑霧巡航。

青春期以來,他都不斷這樣地告誡自己。

終於鼓起勇氣再次抬頭,望向那個假裝目光只是不小心掃到自己的老外。

斯文的一張臉,瘦長個子,戴著一副金絲框眼鏡,唇上留著密密的棕色鬍,前額髮際線卻已經稀疏。

而這回,對方也只是漠然地與他目光擦過,沒有示好的微笑或傳送任何訊息的意圖。他突然覺得自己可悲,自己怎麼永遠都搞不清楚狀況,於是又安分地把頭低下。

再抬眼時,對面的那張桌子已經空了。

郭強生(左二)的雅痞時期(攝於KiSS Disco )。(圖/郭強生提供)

每次結束之後卻發覺得那不是那個一輩子唯一的夏天

就像車子沒有在自己要下車的地方停靠

一直沒辦法下車的緣故,是因為來迎接的

總是連一次都不曾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嗎?

(谷川俊太郎)

等他闔起小說,信義路上的陽光雖已微微西偏,從麥當勞二樓的玻璃窗望出去,耀目日光卻仍潑灑得張狂。想到室外的高溫,他遲疑了一會兒,然後嘆口氣,收拾起包包往一樓走去。

那人站在門口。

原來,那人並沒有離開,竟然就一直站在炎夏的入口等他。

一米八的頎長個子,金邊眼鏡反射出火花,正朝他望過來。憶起半個小時前,兩人在樓上最後的一次目光交錯,那人還佯裝成漫不經心的模樣,讓他一不小心笑了出來:這是哪一招?

反射性的癡笑,竟然被當成了彼此意會的破冰。那人說:嗨。

你就一直站在這裡?

Yes. I was waiting for you.

標準的美國西岸口音。是犯傻了嗎?跟他以為的美式風格天差地遠,台灣的高中男生才會這樣站崗。

第一印象以為這溫和有禮的男子是瘦長體型,定下神打量,瘦削的原來只有那張塞進了高鼻深眼的窄臉,那人的一雙臂膀其實很粗壯,覆蓋表面的汗珠與膚毛在陽光下形成了一層淡金的薄光。

為什麼?下一秒他發覺自己身上的粉紅色運動衫,幾乎快要掩蓋不住心在鼓譟的起伏。為什麼竟然是這個人?不管是在大學校園裡出出進進的華語中心學生,還是在水牛城裡的外國酒客,他們向來都只是與自己井水不犯河水地存在著。

而這個人,如此羞赧含蓄地等在麥當勞的門口,就只是來告訴他一聲,我在等你,這樣而已?

拐進麗水街,繼續沒有目的地並行慢踱。

原來那人在台灣發行的一份英文報紙擔任特約自由撰稿,中文懂一些。

他說自己才剛辭掉英文老師的工作。

你去過美國嗎?聽起來不像本地人,那人說。

一路上不關痛癢的禮貌性交流,讓他幾乎又要再一次懷疑,是誤會了嗎?因為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會被人搭訕的對象,向來獨行,只是偶爾會幫麥當勞裡的某人畫素描,在舞會上被人借來當一下臨時舞伴,甚至連自己的同學都不屑有他這樣的自己人……

直到話題一轉,那人問他喜歡的台灣作家有誰。

他說了幾個,對方沒有什麼特別反應。提到白先勇的名字時,那人終於發出共鳴的嗯嗯附和。你讀過?他不相信這人的中文有這麼好。

我正在讀,英文版的《台北人》。

這回換成他嗯嗯發出不可思議的驚嘆。即使是外文系畢業的他之前都不知道,這本被他當成寫作範本的小說集還有英文版的存在。金大班說起英文會是什麼風味?

你想看嗎?男子問道。

時光快轉,《台北人》出版五十周年的研討會,二○二二年的台北。

來到兩百人座無虛席的國家圖書館會議廳,他被安排在最後壓軸的一場對談,拿起了麥克風,他望向台下坐在第一排的作者,停了兩秒鐘,然後突然就說:「白老師,您的《台北人》害我失去了處男之身!」

全場哄然,文壇傳奇尤其笑彎了腰:沒想到,我的書會對你人生造成這麼大的影響!

埋藏三十五年的一段往事,這一天就這樣毫無顧忌地說出了口,無須帶著悲壯的挑釁意味,更不會引起不必要的撻伐與爭議。

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在多少人的青春被埋葬被刪節被撕裂的半個世紀後,他,如今也成了老師輩的寫作者,與大師倆就如同老友之間的笑談當年,彼此都知道那年代長得什麼樣子。

坐在台上的他,環視著因他這句話而甦醒的現場,嘴角淺笑著,但是心頭卻是感慨深長。

他還記得那個人。

他那間與人分租的小公寓。

還有書架上的那張照片。

我的男友,那人說,他在舊金山。

照片中的亞洲男孩跟他那天一樣,也是穿著一件粉紅色的運動衫。

當他翻著英文版的《台北人》,那人靜靜地跪坐到他的面前,張開手掌擱在他的大腿上。他放下書,捧起那人的臉端詳,心裡悄聲自語:我們都好寂寞,是不是?

為何在店裡時對方只是打量而無行動?也許男子一度離去之後又再折返,掙扎著該不該背叛了關係中的信任?我們都掙扎了好久。他閉上眼睛,讓對方褪去了他的粉紅色運動衫。

也許自己只是當了那個舊金山男孩的替身,但是他並不介意。至少有那麼一刻,他在那男子眼中看見了一個溫柔體貼的自己。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永遠可以做一個溫柔體貼的人。相形之下,Uno男孩的自信飛揚反顯得輕佻了。關於成為他人目光焦點,Uno男孩已經練就出了流利的嬉笑以對。不是因為以前的他缺乏自信,也不是此刻寂寞決堤,他發現真正的瓶頸是由於,相似的靈魂與同質的孤獨是多麼稀有。

如此突然卻真實,這樣的擦肩而過。

這麼多年後,他仍然沒忘記那個下午,在城南的一間小斗室,世界曾經短暫地安靜過。

他們沒有留下彼此的電話。

里爾克是這樣說的:愛就是,兩份孤獨的相遇,保護對方,依靠著彼此,互相尊重。

也許,他們這種人的愛與不愛,要比這幾句話來得更複雜,但他仍相信,至少也應該是這樣開始的。

許多年後才有人開始注意到,他的小說一直有著一個相同的主題,從第一本的書名《作伴》這二字就已經說明了。

他堅持了下來,不光是寫作,還包括夏天一生中只會有一次的夢想。所以依舊單身,保持孤獨,作為一個寂寞的人,他想要與好多一樣寂寞的人作伴。

蟬聲中陽光燦亮

模糊了地平線外的遠方

夏天又來了              (谷川俊太郎)

每當他回憶起他的二十歲,夏日遂成了大片的潑墨滿紙,其餘的季節頂多如同多加的幾筆帆影,幽幽浮在一角。

他記得準備大學聯考時的那些昏昏夏日午後。

也記得成功嶺上陽光如有重量般壓得自己汗流浹背。

鳳飛飛的歌聲「涼啊涼」與「不要不要,停留你的腳步,把那夏日季節緊緊留住」如藍天飄起白雲。

還有坐在麥當勞裡,凝望窗外白熱光影中,整座城市彷彿靜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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