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旅行‧徵文首獎】彌光/被遺忘的未來(中)

直至戰爭結束後的第五十年,人類才開始恢復一線生機。然而核廢水、核廢料、輻射塵還在洋流與大氣中四處流竄,不知道哪一天,最後的淨土也會失去。(圖/pixabay)
直至戰爭結束後的第五十年,人類才開始恢復一線生機。然而核廢水、核廢料、輻射塵還在洋流與大氣中四處流竄,不知道哪一天,最後的淨土也會失去。(圖/pixabay)

前情提要:

彌光/被遺忘的未來(上)

文/彌光

喀拉喀拉,有什麼東西在劇烈的碰撞著,直到一陣強烈的力道將埃比索搖下了床底,埃比索這才驚覺:地震了。

他連滾帶爬地跑出屋外,看見薩米亞區的居民有光著身子的、有抓著毛毯的,有抱著孩子的,有拿著一串香蕉的,統統都跑到了戶外。

最大的震度似乎已經過去,但餘震才要開始。

埃比索看見有人的房子倒塌了,主人挖著瓦礫堆,想辦法從裡頭搶救東西出來;有人正在哭泣,他的額頭被石塊敲中,正汨汨地流著鮮血;有人正在安撫被吵醒的孩子,孩子的哭聲震天價響,隨著搖晃的地面,哭號尖叫,刺耳非常。

埃比索忍不住摀起耳朵,接著他想起床板下的錢、毛毯、鐵盒還有鐵鍋,於是沖回了屋子,將這些家當全部抱在自己懷裡,然後一口氣跑到了相較空曠的果菜市場。

夜晚的市場只剩零星的幾個攤販,這些攤主被地震搖醒,有的推著攤車茫然四顧;有的拿著麻繩將所有鍋具緊緊綁在一起。埃比索跑往傑克所在的、有著褪色條紋的小棚子,傑克就在那裏。他還睡在那堆垃圾堆裡,強震也沒能喚醒他酒醉的腦袋。

埃比索拍拍傑克的臉頰,試圖喚醒他:「醒醒,傑克,地震了!」他呼喚道。

傑克臉頰吃痛,嘟噥幾聲,然後翻個身,將臉埋進更深的垃圾堆裡。

埃比索只好捏住他的鼻子,直到傑克因為窒息而不得不大喘一口氣醒來。

傑克顯然沒有意識到地震的發生,他搔了搔頭,一臉疑惑地看著埃比索,問道:「埃比索,這是怎麼了?」

埃比索回道:「地震了,有人的房子塌了,晃得很嚴重。」

傑克噢了一聲,然後撥掉自己臉上的垃圾,從小棚子爬出來。

「所以你從屋子跑出來,還帶了全部的家當?」傑克問道。

埃比索聳聳肩:「我的房子破得要命,說不定堅持不住。」

傑克笑了,說道:「你很豁達。」然後他張望了一下四周,月光下,周遭陸陸續續有居民奔逃過來,市場即將熱鬧起來了。

埃比索跟著觀察了一下周遭,咕噥道:「有人沒穿衣服。」

傑克用他那老花眼定睛看了一看,可惜地嘟噥道:「老頭沒穿衣服沒什麼好看的。」埃比索聽了笑了笑,道:「希望他的家人有帶毛毯出來。」

此刻星星月亮籠罩在他們頭上,用它們的亮光溫柔地撫摸人們。不知道是誰哼起了不知名的樂曲,音調溫柔而和緩,像是一首古老的搖籃曲。孩子的哭聲漸漸歇去,取而代之的是沉沉睡去的呼嚕聲與鼾聲。

傑克因為鼾聲而無法入睡,他看向躺在一旁的埃比索,發現對方睜著一雙烏黑大眼,望著天空,似乎在思索什麼。

傑克問道:「埃比索,你在想些什麼?」

埃比索答道:「我在想怎麼樣才可以延續剛才的夢。」

傑克好奇地問道:「你剛才夢見了什麼?」

埃比索回答:「我剛才夢見了滿滿一鐵鍋的烤肉,我過世的祖母別著一個綠寶石的胸針坐在我對面,她的腳邊有一整壺裝了冰塊的新鮮駱駝奶,裡頭漂浮著兩片裝飾用的薄荷葉。」

傑克喟嘆:「真是一場好夢。」

埃比索也長舒了一口氣,說道:「是啊,我很想再回到那場夢裡。」

「我過去的生活就是你的夢,只是我當時一心只想研發時光機器,飯也不好好吃,覺也不好好睡,現在想想,我願意用我剩餘的時光,去換取當時的歲月。」傑克坦露了自己的心聲。

「我就知道故事中的科學家就是你。」埃比索嘟噥道。

「是啊,是我,一個自作聰明的人。」傑克自嘲道。

「但即便你沒有發明時光機器,浩劫也是會到來,對吧?」埃比索問道。

「是啊,浩劫還是會到來,只是我當時應該多享受最後的美好時光,而不是急著證明未來的存在。」傑克雙手交叉在腦後,抖著雙腿,一臉愜意。「我應該要一口烤肉一口冰柳橙汁,一直吃到世界浩劫發生,然後安然地死亡。」

埃比索思索了一下,說道:「你說安然的死亡。」他轉頭,認真地看向傑克:「真的可以安然的死亡嗎?」

傑克啞然。根據現有的歷史記載,核爆發後,世界三分之二的人口在戰爭中、汙染中死亡,交通癱瘓,加工業陷入停擺,僅存的勞動力集中到糧食作物的生產中。但禍不單行,氣候異變,作物乾旱枯死,飢荒在各處爆發,人們大量死去,直至戰爭結束後的第五十年,人類才開始恢復一線生機。然而核廢水、核廢料、輻射塵還在洋流與大氣中四處流竄,不知道哪一天,最後的淨土也會失去。

真的可以安然的死亡嗎?傑克心中有來自良心的譴責。

「抱歉,埃比索。」傑克說道。

「你不必道歉,傑克,戰爭又不是你造成的。」埃比索道。

「謝謝你,埃比索。」傑克道。

而後,他們結束了對話,加入了人們沉眠的夢裡。

隔天,玉米粉加工廠通知地震震壞了某些機械,需要一天的維修時間,所有工人們放假一天,明天再去上班。

對工人們來說這是個不幸的消息,這代表今天的中餐不會再有玉米糊糊的供應,也拿不到午飯錢,這讓埃比索有點慶幸自己早就領完了這個月的飯錢。

他先回家查看屋子的情況,昨天的地震讓許多人的土屋倒塌了,他的屋子還勉強倖存著,當時建造的時候用石條加固過,結構倒是沒有什麼大礙,只是屋頂給搖落了,乾草和麻繩落了一地。

埃比索打算用今天一整天空閒時間重新建造他的屋頂,他需要去買些麻繩和玉米桿,這會花費他不少錢,因為如今新鮮的玉米桿也很值錢。

他去到市場,昨天的地震讓許多人失去了住所,市場現在成了難民集中區。

本來他預計要買些玉米粉和香蕉,現在他得把錢花在修建屋頂上。

他去到玉米田區,農民們還在照常作活,他買了足夠的玉米桿和一綑麻繩回家,然後花了一上午的時間將屋頂鋪滿、固定。接著他去到市場,買了一碗雜燴湯,準備與傑克分享,但傑克卻不在他的老位置。

他的老位置照常堆滿了垃圾,統一發配的鐵盒也還在原地,唯獨不見他的蹤影。埃比索只好在垃圾堆邊坐下,一邊喝雜燴湯一邊等待傑克出現。

約莫過了半小時,他才看到傑克滿頭大汗地從玉米田方向朝他走來。

傑克看見他,雙眼亮了起來,語氣興奮地道:「埃比索,昨天的地震!你猜怎麼了?」

埃比索一臉疑惑:「怎麼了?」他問道。

傑克道:「地震讓地下堡壘坍了一塊,黃沙灌滿了一些房間,不過我也因此找到可以進去的入口了。」

「這麼說,也許可以找到時光機器了?」埃比索驚訝地瞪大了雙眼。

「我已經找到放時光機器的房間,但堡壘很不穩定,黃沙把很多柱子壓壞了,我今天上午都在清理房間前的黃沙,它們把門堵死了。」傑克說,然後他從垃圾堆摸索出一個陶壺,咕嘟嘟地把裡頭的水喝光。「我要放手一搏!」他說,用手臂把嘴邊的水漬抹掉。

「我要去幫忙。」埃比索說,一陣興奮的感覺湧上他的腦袋,讓他說話變得又急又快:「我一定要看看時光機器的樣子,傑克,請不要拒絕我的幫忙!」

「喔埃比索!你能來幫忙實在太好了!」傑克被他的興奮所感染,他滿面通紅,說道:「只有你相信我的故事,你是不二人選!」

埃比索聽了傑克的話,感覺光榮極了。他掏錢又買了一碗雜燴湯,與傑克慶祝一番。兩人來到薩米亞區邊界的沙漠中,去到傑克所說坍方了的地下堡壘。

傑克帶他查看了堡壘大致的狀況,這個地下堡壘是用堅固的混擬土與鋼材建造的,搭載了完善的排水與供氧系統,並用升降梯運輸食物。但經過了五十多年,這些設施早已被侵蝕的不成樣子。

「你看。」傑克指著一坨已鏽成一團的鐵塊向埃比索介紹道:「那是一台發電機。」

埃比索點頭,有些遺憾。這裡到處都是鏽蝕,還有不斷傾瀉的黃沙。

兩人開始通力合作,等到清理乾淨時光機器房前的黃沙,已是夕陽斜照時分。傑克將金屬門推開一個縫隙,裡頭很黑,只能隱約可以看到東西的輪廓。

「我想我們需要一些光源,我會去買蠟燭還有一些吃的,今晚我要待在這裡。」傑克道。

「嗯。」埃比索應聲,如果可以,他也想參與剩下的清理工作,但他還有明天的工作。

「埃比索,你還有工作,明天中午再來吧。」傑克見他面有難色,於是說道。

埃比索和傑克告別,在忙碌了一整天後,他的身軀與精神都疲憊極了。

他隨意買了些玉米糊糊填飽肚子——聽說湯婆婆中午過後便不見人影,不知是什麼原因使她放棄了下午一點到晚上七點的半毛錢們。

也許是因為房頂已修好的閒適讓他放心下來,他心中升起去看望湯婆婆的想法,湯婆婆所住的地方薩米亞區的每個人都知道,但湯婆婆總是沉默地煮她那一鍋湯,以致於拜訪的人不免陷入同樣的沉默裡,而覺得索然無味。

但埃比索覺得,可以煮出一鍋味道豐富的湯的婦人,她的內心一定也是極為豐富的,還有,也許是她總是會多給他一些肉末的原因,他的拜訪中還帶著感恩的心情。

他買了一串香蕉,然後提著這串還很翠綠的水果登門拜訪。

湯婆婆的家有些破舊,但仍是完整的,地震沒有真正損壞這間古老的屋子。

他隔得遠遠地呼喊著:「哈比卡婆婆,你在家裡嗎?」哈比卡是湯婆婆的名字。

門扉鬆動,地上的黃沙微微掀起,一張皴皺的臉從門後探出,聲音有些嘶啞:

「我在,是誰?」

埃比索回答:「我叫埃比索,在附近工廠工作,今天下午沒看到您擺攤,所以想來看看您。」

哈比卡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好,你進來吧。」她將門扉拉開,讓埃比索進入後,又關上了門。

哈比卡點著一支蠟燭,燭光照著她如樹皮般的臉,她的眼睛小而黝黑,像某種甲蟲的眼睛,但仔細一看,卻又是黃而混濁的。這很矛盾,但又很合理,人老了都是這樣的。

埃比索將香蕉遞給哈比卡,希望她能收下,哈比卡擺擺手,表示不用了。

「你留著吃吧,留著吃吧。」她道,最終也沒有收下。

哈比卡招呼埃比索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則坐在床沿,她將蠟燭放在房屋中央的石桌上,兩個人圍著燭光,哈比卡道:「你是個很好的年輕人,謝謝你來探望我。」

埃比索覺得哈比卡有話要說,他有些預感。

「哈比卡婆婆,您身體還好嗎?」他問道。

哈比卡沉默了一會,那段沉默的時間,埃比索感到坐立難安,最終她說道:「我也許就要離開了。」

埃比索問道:「離開去哪裡呢?離開薩米亞區嗎?」

哈比卡搖搖頭:「薩米亞是我的故鄉,我永遠不會離開的。」她輕輕笑了笑:「我說的是靈魂,孩子。」

這句話使埃比索震驚而焦躁,這一天比他預想的早到來,他試著將自己鎮定下來。

哈比卡繼續道:「我沒有了丈夫,沒有了兒子,最後也沒有了孫子。我活得夠久,已經滿足了。」說完,她笑,整張臉不可思議的柔軟起來,在那之前,它們還只是深深的溝壑。

埃比索望著那張不可思議的笑顏,彷彿一曲遠古的歌謠,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向他詠唱著不知年歲的故事。而故事就要結束。

埃比索道:「我不會遺忘您的。」

哈比卡保持著那微笑,她似乎無所牽掛。

「我想給你一些什麼,孩子。」她走起來,一個老人家的房子裡不會沒有可以贈與的東西,她提著一袋東西。「還有一袋玉米粉和一些蔬菜,這些都給你。」她將袋子交給埃比索。

埃比索沒有推辭,他沉默著接過,他需要食物,而哈比卡卻可能不再需要了。

哈比卡又坐回她的小床,她一點兒都沒有將死之人的樣子,像是氣喘吁吁或氣若游絲,相反的,她越來越有精神,她的雙眼泛著淺淺的亮光,像是水井反射的幽幽亮光。

「我的蠟燭今晚就要燒盡,它會陪伴著我,孩子。」哈比卡道。

埃比索聽懂哈比卡的意思,即便他想再陪伴她一會兒,哈比卡卻知道他的陪伴無法長久下去。能陪伴她的,也許真的只是那一支蠟燭了。

「哈比卡婆婆,明天太陽仍會升起。」埃比索道,他提著哈比卡贈與的東西,以及來時提著的香蕉。他知道,下次再見到哈比卡時,她已經無法再開口說話了。

哈比卡對他擺擺手,她的臉因微笑而容光煥發,燭光映著她的臉,映著小屋。埃比索走出屋子,回頭最後望了一眼,那是他記憶中哈比卡生前最後一個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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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光/被遺忘的未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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