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旅行‧徵文參獎】音塵/她的所在(中)

他的身體在魔法陣裡,化為一顆顆有如鑽石的透明光點,慢慢消散在空中。漆黑的防空壕裡只剩下一個人,孤零零地一個人。(圖/pixabay)
他的身體在魔法陣裡,化為一顆顆有如鑽石的透明光點,慢慢消散在空中。漆黑的防空壕裡只剩下一個人,孤零零地一個人。(圖/pixabay)

前情提要:

音塵/她的所在(上)

文/音塵

爆炸聲轟隆隆地在壕外響著,但防空壕此刻卻靜寂無聲,他們默默聽著對方雜亂的呼吸以及躁動的心跳,不發一語。

這天夜晚,似乎更冷了。

戰機不停扔下炸彈,機槍答答地射著。李悅民一隻手搓著厚繭,一隻手拿起相片湊到眼前,他知道上面有多桑、卡桑、弟弟,以及一些他也不太熟悉的親戚。拍照時,他發現弟弟褲子已經紮不緊,袖口也變寬了。他明白自己必須加入志願軍。

「愛子回日本前曾經給我一個東西。」月英突然悠悠說道。

李悅民知道月英正望著他。「愛子?那個爸爸擔任神職人員的丫頭。」

他冷笑道:「她不是一開戰就和老爸逃回日本了,誰管那神經脆弱的丫頭給你什麼。」

「她跟我說,她看見台灣在盤旋在空中的戰鬥機下燃燒,許多人朝著天空無助祈禱。因為爸爸曾經救過她的性命,所以臨走前愛子給我一個他們家代代相傳的羽毛銅飾,如果遇到戰火蔓延,情況緊急的時候,就可以對它念出咒語。」

月英從衣襟內捧起掛在胸前的銅飾,「她說只要唸出咒語,這個銅飾就會帶著人們去到未來,一個沒有的所在。」

「去到未來?這個丫頭怕戰爭怕瘋了吧。」他嗤笑道。

月英沒有回話,過了許久,她才用細如蚊蚋的聲音說:「我倒希望是真的。」

兩人又陷入長長的靜默。終於,象徵空襲結束的鐘聲響起。

空襲過後的空氣中漫布刺鼻的煙硝和灰燼。李悅民跑出防空壕,與緩緩爬上階梯的月英隔了好長好長一段距離。

防空壕外,依然是深夜,天空卻被熊熊燃燒的烈焰給照亮。原本整齊排列在防空壕前方的木宅,化成一條長長的火龍,咆哮地蔓延到巷子尾端。在火光的照耀下,一條焦黑而蜷曲如蟲的身軀,倒臥在木宅到防空壕的中間。

李悅民向它奔跑而去,一張半是烏黑,半是血跡的臉,張著綠豆般的眼睛無神地瞪著天空,大嘴上的嘴唇枯裂而死白,比例過大的頭就這樣擱在地上,癱軟而無力。

空氣中瀰漫一股烤肉的焦味,李悅民雙腳一軟,手勉強撐住地面。他看見軀體下一條長長的血痕拖曳到遠方,一根蒼白的骨頭像鑿子穿出郭大頭右腳上焦枯的皮膚,左腳大腿裹著一層肉末,膝蓋以下空無一物。

「不要過來。」他大聲地喊,卻忍不住低下頭乾嘔。

月英好似沒有聽見他的話,小跑步過來蹲在郭大頭身旁。她垂下眼,手指迅速地搭在郭大頭裸露的頸項上。

血紅色的焰光映在月英嚴肅專注的臉上,明明滅滅。李悅民嚥下不斷自肚子翻滾上來的酸水,強迫自己注視月英的動作。

「他死了。」月英站起身,迅速朝遠處其他傷者跑去。

聽完月英所說,李悅民癱軟在地,渙散的瞳孔失焦地望著郭大頭失去生命的軀殼,在郭大頭破爛的袖口裡,露出一截信紙。

李悅民顫抖著手攤開信紙,血紅色的至誠報國四個大字無神地躺在信紙上,暗紅色的字體潦草勾畫郭大頭為國家流血的期待。李悅民倉皇將信紙折起塞回郭大頭身上。自傷口泊泊流出的血液慢慢浸濕那張信紙,紙上的熱忱模糊在流盡的鮮血中。

李悅民呆坐在郭大頭的屍體旁,看著月英與其他人照護傷者,直到終於有人收起郭大頭早已發冷的屍體,他才搖搖晃晃走回家。

這個夜裡,他沒有再與月英說過一句話。

李悅民在午休時間,細細雕刻手中觀世音菩薩雕像的臉龐。

一直以來他不知道為何月英會喜歡上他,但他明白自己有多喜歡月英

自師傅要他去找適合的木料,因而在山上遇見月英的那天起,他便愛上了這個溫柔又認真的女孩。

他最喜歡在病院外遠遠看著月英努力工作的臉龐,看著月英對病患親切的笑容,以及替患者上藥時專注的眼神,他的心頭便覺得甜滋滋的。

他喜歡月英細膩而體貼的心思,也喜歡永遠為自己著想的她。

他很訝異月英會喜歡上身為木工學徒的自己。在月英用甜甜的嗓音說她也喜歡他,他倆終於成為情侶的那天晚上,他整夜興奮地膜拜面前雕刻出的神像,感謝自己的好運。

自那日起,他們交往的每一天,總是充滿歡喜。然而,一股無從宣洩的焦慮卻始終徘徊在他心頭。

他是一個配不上月英的人。

李悅民仔細用斜刀修飾菩薩莊嚴下垂的雙眼,雕刻刀在他發痛的手指下飛舞,指節上留下一層又一層厚繭。他換上另一個工具,小心打磨木像,然而不管再怎麼努力,他知道自己是過不了月英父親的坎的。身為學徒的他不可能,總是餓著肚子的他不可能給月英一個好的未來。這麼下去,他與她只能分開。

所以李悅民想要成為一名志願兵,一個榮譽的軍人。

這是一個改變的機會。

時間已經過去兩週,距離與月英吵架的那天,他們已經兩周沒有聯繫了。

他一直很清楚月英沒有瞧不起他的意思,卻始終沒有勇氣開口道歉。

他很怕自己無力阻止兩人越離越遠。

他好怕月英離開,怕自己成為志願軍,卻找不到上戰場的理由,怕最後孤零零的。

李悅民停下刀子,凝視手中菩薩慈悲低垂的雙眼。

他必須在從軍前和月英道歉,並將這個巴掌大的菩薩雕像送給她。為了月英好,他不能再耽誤她。

若是月英願延續這段戀情,看見雕像便能想起從軍的他。若兩人無法在一起,李悅民也希望菩薩可以在戰火中保護月英周全。

他向手中的雕像祈求著。

「聽說王天雲回來了。」和他同年齡的學徒小林突然從後方走來拍他的肩膀說道。「要不要和師傅說一聲,我們請假去車站接他。」

王天雲已經從軍一年了。這段時間,大家忙著躲避空襲,用稀少的配給填飽肚子,都沒怎麼留意他的消息,此刻聽聞王天雲終於回到台灣,身為一同長大的玩伴,自然想知道一些對方在戰場上奮勇殺敵的故事。

李悅民急忙將雕像收入懷中,和小林一起向師傅告假,騎上自轉車,搖搖晃晃雙載往車站騎去。

李悅民奮力踩動踏板,心中卻隨著晃動的自轉車,不斷產生疑問,為何王天雲此時會回到家鄉?難道戰爭結束了嗎?

李悅民不及細想,隨著他加速踩動踏板,火車站不一會兒已經出現在他們前方。他隨意將自轉車甩在路旁,和小林兩人衝向火車站前,卻發現黑壓壓一大片人群穿著整齊正式的服裝,背對他們,阻擋在他們和車站之間。

「對不住,對不住。」他們高聲喊著,用流滿汗水的手臂在人群中撐出一條縫隙,吃力地擠到最前面。安靜的人們紛紛對他們投以白眼,卻沒人出聲斥責。

「瞪三…」小林正要對著一個高壯的男子怒罵,一股無聲的壓力卻逼他停下嘴巴。

所有人肅穆地凝視面前的車站,不敢發出一絲一毫聲音。

一個頭戴軍帽,身穿深黑色軍服的男子,表情嚴肅而冷漠地自車站踏步走出,手上捧著一個小小的黑色木盒,上面覆蓋一面染成暗紅色的日章旗。

他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去,大家靜靜看著。

王天雲的父親站在軍服男子的遠方,在寒風中,他努力挺直細小無助的身軀。軍服男子走至王天雲父親前方,停下腳步,他慎重地行完軍禮後,將木盒與日章旗捧至王天雲父親面前。

王天雲父親冷著一張臉,從男子手上接過被鮮血染紅的日章旗,然後在大家的注視下,捧起裝著王天雲遺骨的小小黑色盒子。

他的身後,一聲低低的抽泣自人群中響起,王天雲的母親擦拭臉上的淚水,無力癱坐在地上發出無聲的嗚咽。

李悅民彷彿看見未來自己焦黑蜷曲的身軀被裝入狹小的盒子內,孤零零地腐朽,毫無聲息,他身體不由微微顫抖。

男子向王天雲父親行禮後,轉身踏步離去。李悅民瞪著遠去的男子,聽著他毫無感情的踏步聲,感覺迎著寒風的身體慢慢冷去。

圍觀的群眾慢慢散去,李悅民知道他們有許多人也曾在車站前高唱榮譽的軍伕,是他與他們讓王天雲住進黑盒。

他冷冷盯著人群,突然看見一人臉帶哀傷望著王天雲父母,是穿著深黑色長裙的月英。

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朝她跑去,然而就如同刀子嵌入堅硬的木心,越是靠近,就越是寸步難行。他猶豫地停下腳步。

準備離去的月英越過人群發現了李悅民的蹤影,她站在原地凝望著他。

李悅民摸了摸懷中的菩薩像,長吁一口氣,向月英走去。

「今天傍晚,我可以跟你約同樣的位置相見嗎?」他啞著嗓子,有些囁嚅說道:「我有些話想與你說,月英。」

月英淡漠地點點頭,就這麼轉身離去,留下李悅民站在車站前。寒風中,他彷彿又看見自己身在黑漆漆的木盒,孤零零一個人。

冬日傍晚,夕陽將墜未墜,強撐在天空,往街道房子的屋簷上撒上不祥的血紅色光暉。

李悅民站在寒風中,一如那日,等待月英。他搓著手上的厚繭,菩薩雕像沉甸甸放在胸口。

由於尚未入夜,街上仍有些行人,他們歸心似箭踩著夕陽餘暉下的血色街道,低著頭快步走著。或許是因為要與月英見面的緣故,李悅民心頭有些焦躁,他不知不覺走到防空壕旁。

那日防空壕前燃燒的木宅,已經廢棄,居民早已搬出,只剩下碎裂的玻璃以及木牆瞪視前方。地上的血跡也被洗刷乾淨,空氣中的煙硝亦不復存在。然而,想起那雙瞪著天空的眼睛,他仍不由自主跌坐到地上。

火紅的夕陽將李悅民拖曳成一條孤伶的影子延伸到遙遠的天際,鮮血般的光芒潑灑在他身上。就著夕陽,李悅民祈禱著,他伸手握緊胸前的神像,祈求菩薩在戰火中護大家周全,在他從軍之後。

然後他看見月英穿著月亮般皎潔的白衫,踏過血紅色的街道朝他走來。

「月英。」他撐著身子站起,拿出胸口的神像,向著月英跌跌撞撞跑去。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與她相會。

他跑過一個又一個行人,寒風撲面而來,他聽見胸口砰砰的心跳,世界是這麼的安靜,月英離他越來越近……

突然,街上的行人紛紛抬起頭仰望天空。

嗡嗡的引擎聲,打破他的世界的寧靜。人們尖叫著四處奔逃。

米國轟炸機自天際呼嘯飛近,機槍口閃著火光,答答的彈雨落在屋上,落在街上,落在行人身上。

月英撩起裙腳,朝他跑來。

戰機在她身後追著,在天空劃出血紅色的尾巴。

他朝著轟炸機奔去,朝著月英奔去。彈雨在他身旁不停下著,大地發出深沉的怒吼。他朝月英伸出手。

子彈飛掠而過,鮮血自他耳上飛灑而出。他終於牽到她的手,溫熱而充滿生命力。

他牽起月英,轉過身朝防空壕跑去。咻!一顆子彈射過他身旁,手上的神像脫手飛出,在子彈下碎裂成殘破的木屑。神像慈悲的面容在空中爆裂,在熊熊燃燒的戰火中化為灰燼。

他跨過一具又一具身體被彈片挖去,早已死去的路人屍體,帶著月英跑到防空壕前方,用力將她拉入防空壕內。

「去…去未來吧!」李悅民壓著耳朵上的傷口,喘著氣說道。「如果愛子說的是…真的,你…用那個銅飾去未來吧!」

在黑暗中,李悅民感覺到一隻溫潤如玉的手輕輕按上他流血的耳朵,然後用手巾仔細包紮他疼痛的傷口。

「呼,沒在流血了。」月英發出安心的呼氣聲。

「你快用銅飾去未來,去沒有戰爭,安全的地方。」李悅民推開月英的手焦急說道。

「…我們一起去。」月英閃著白銀光芒的瞳孔凝望著他。她緩緩從衣襟內取出羽毛銅飾,小心翼翼捧在手掌心,自顧自說道:「你知道我從什麼時候喜歡上你嗎?」

「那是個下著雨的傍晚,我拿藥水去給山上的老病人,回程時,一不小心從山坡上滑下。大雨不停下著,天色卻慢慢變黑,我只能抱著扭傷的腳踝祈禱。而你救了我,替我蓋上厚外套,將我背在背上,帶我下山。那時在你背上,感受到你溫暖的體溫,以及我們逐漸同步的心跳,我就明白,我喜歡上你了。我喜歡毫不猶豫幫助我的你,喜歡認真雕刻木頭的你,更喜歡替家人和我著想的你。」

淡淡的銀白薄霧閃耀著溫和的微光,自地上昇起,盈溢在月英身旁,映照她皎潔如月的臉龐。

「所以一起走吧,我們一起去到未來。」

月英堅定地望著李悅民,白霧逐漸凝聚成一道道銀色的斑紋,漂浮在黑暗中,照耀兩人。「我不能失去你。」

她朝李悅民伸出手。

「我…」李悅民遲疑了一下,最後彷彿下定決心一般,用力握緊月英的手,大聲說道:「好,我們去一個沒有戰爭的地方,一起好好活著。」

在柔和的銀色光芒裡,他看見月英露出一抹安心的微笑,小巧的嘴巴念著他聽不懂的咒語,然後斑紋匯聚成一個巨大的魔法陣,將他圍繞在正中。

「七十年後再見,悅民。」月英凝視著他,念出最後幾句咒語。

李悅民突然發現月英臉龐上掛著晶瑩的淚珠,他來不及明白她為何哭泣,羽毛銅飾發出一道刺眼的白芒直射他胸口,白芒中他逐漸失去意識。在閉上雙眼之前,他努力朝月英伸出手。

月英沒有回應,只是用愴然的眼神望向他。

「再見了。」她輕聲說道。

李悅民的身體在魔法陣裡,化為一顆顆有如鑽石的透明光點,慢慢消散在空中。漆黑的防空壕裡只剩下一個人,孤零零地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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