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旅行‧徵文參獎】音塵/她的所在(上)

1944年12月,南國的冬天,街道一片蕭索,離枝的枯葉隨著風漫無目的飛舞。接近傍晚時分,太陽隱入雲朵之後,彷彿戰鬥機剛飛過,雲霞在天空劃出一條嚇人的長長橘紅尾巴。(圖/pixabay)
1944年12月,南國的冬天,街道一片蕭索,離枝的枯葉隨著風漫無目的飛舞。接近傍晚時分,太陽隱入雲朵之後,彷彿戰鬥機剛飛過,雲霞在天空劃出一條嚇人的長長橘紅尾巴。(圖/pixabay)

💻搭配創作類型|

💻劇情主要角色|李悅民、月英

💻編輯金句|「我會回去。」少年凝視老人的雙眼,一字一句慢慢說道:「我會回去的。」在那泛黃而模糊的記憶裡,老人想起自己曾癡癡等著她,在一樣的冬天,一樣的街道上。

文/音塵

2014年12月,島國南方的冬日午後,小巷內吹著令人發顫的寒風,一名年輕男子穿著拉到脖子的羽絨外套,推著輪椅上的老人,慢慢地走著。

老人的手戴著毛線手套,巍巍顫顫地抓著一張早已捏皺的發黃黑白相片。相片裡,一群人嚴肅地站在斑駁的屋垣前,簇擁著一個穿著過大衣服的細瘦少年。少年緊抿嘴唇,黑白分明的瞳孔直直盯著鏡頭,眼裡帶著燃燒的決意。

在刺骨的寒意中,男子停下腳步,替老人整理在風中歪斜的毛帽。

「爺爺,一路從美國飛到台灣,你也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老人的眼睛瑟縮在眼皮下,細細的彷彿要閉上似的,但他只是吃力地擺擺手。「沒關係,就快到了。」

男子沒有再說話,他推著老人繼續向前走去,老人一路上默默無語,疲倦的眼神卻隨路程漸漸散發光采,藏在厚外套中的身體不由自主微微顫抖。

男子知道前方就是從小聽爺爺說到大的防空洞了,他放緩推輪椅的腳步。

老人在襲面的寒風中從座位裡探出身,細長的雙眼像是要將畫面印在腦海中,閃著光芒,緊緊注視面前跨越了七十年光陰的防空壕。

現今,防空壕的周遭早已鋪上深綠色的人工草皮,兩側被砌上高高的擋土牆,旁邊站著一隻神采奕奕的吉祥物雕像。但在老人眼中,這道防空壕卻還是七十年前的模樣,崩落的黃土沉重地壓在坍毀的防空壕上,自己的雙手沾滿鮮血與砂土,無助地蹲在壕邊。

七十年前的那天,也像今日,吹著冷冽的北風。

他揮手要男子將他再推靠近防空壕一些。卻聽見壕中傳來一對男女交談的聲音。

一個少年有些跌跌撞撞的從防空壕的深處衝出,經過老人身旁時,少年神色匆忙地瞥了他一眼,然後停下腳步。

「我會回去。」少年凝視老人的雙眼,一字一句慢慢說道:「我會回去的。」

「我知道你會回去的。」老人朝他點了點頭,露出微笑。

少年用手抓著頭,好似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說出這些話。他彎腰向老人鞠躬後,帶著滿臉的困惑跑向小巷對面的日式舊宿舍。

推輪椅的男子轉頭直直盯著少年遠去的背影。少年有一張和相片中的細瘦男孩相同的容貌。

男子不自覺握緊輪椅的把手,他知道自己已經明白爺爺今日回到這裡的原因。

此時,一個年紀約莫二十出頭的女孩,胸前掛著一個不合潮流的羽毛銅飾,像是追著少年的腳步一般,快步從防空壕走出。「真麻煩呢!」

女孩用手順了順頭髮,為了適應夕陽,她瞇起眼睛朝四周望去。「跑得還真快,人呢?」

老人朝少年遠去的方向指去,臉上卻不知為何露出感激的笑容。

「喔,謝啦!」女孩正準備拔腿追上去,卻突然停下腳步。她彎下腰仔細打量老人的臉:「長得和他差不多,年紀也剛剛好呢!」

女孩用手撐在臉頰下方,經過一番思考後,點頭說道:「應該是他沒錯。」

她輕輕捋起垂在臉頰的長髮,臉頰輕湊在老人耳邊說道:「這七十年,她過得很好喔。」

老人愣了一愣。

「…謝謝。」隔了良久老人說道。

「不客氣。」女孩蹦蹦跳跳,踩著輕巧的腳步走向少年所在的舊宿舍。

在她身後,老人用雙手掩住臉。在毛線手套的縫隙中,晶瑩的淚水滾落老人的臉頰,浸濕放在膝上的黑白相片。淚珠下,少年堅毅的面容逐漸模糊成一縷泛黃的影子。

在那泛黃而模糊的記憶裡,老人想起自己曾癡癡等著她,在一樣的冬天,一樣的街道上。

1944年12月,南國的冬天,街道一片蕭索,離枝的枯葉隨著風漫無目的飛舞。接近傍晚時分,太陽隱入雲朵之後,彷彿戰鬥機剛飛過,雲霞在天空劃出一條嚇人的長長橘紅尾巴。

李悅民孤零零站在街上,刺骨的寒風從他衣服寬大的袖口吹入,讓他不由打哆嗦。要跟卡桑說這件衣服做的大了,他心想。

他用大拇指來回搓著指節上的厚繭,一邊伸長脖子向遠方望去,一旦李悅民有些緊張便會這樣做。最近他發現自己可以越來越清晰地摸到指骨與掌骨的每個突起,腕骨的輪廓也益發明顯。

他揣了揣放在口袋的全家福,心中擔憂地想著,會不會月英不來了。

月英的家是開病院的,聽說她父親自醫學校畢業就回到街上開業,現在快二十年了,月英每天都會在裡頭幫忙,通常要接近晚餐時間才有空可以休息。

李悅民曾偷偷到病院附近,透過門縫遠遠看著月英,她那時正在替患者包藥,那藥看起來像麵粉一樣,亮白白的。除了包藥外,月英說她還會做些像是消毒還有注…?應該是叫注射的工作,反正就是一種將藥用進身體裡的方法。

吃這種像麵粉的東西治的好病嗎?其實李悅民也不清楚,只聽說隔壁街開布行的老胡,發高燒兩個多禮拜,人都快到西方見佛祖了,直到找了月英他爸,說是得了甚麼肺炎來著,吃麵粉吃了幾天,人才終於回來。從此老胡他家見到月英他爸總是神醫神醫地叫。

說也好笑,他和月英私底下交往快兩年,卻始終沒有嘗過這個西醫的好處。每次生病,卡桑總是說他感了風寒,推著他去找巷尾的密醫拿漢藥。藥包裡面都是些樹根、葉子。卡桑會把這些草藥煮成烏漆嗎黑的藥汁,裝在缺了一角的陶碗裡。他就這樣希里糊塗喝個幾碗,覺得肚子有點熱熱的就去工作。

他並非不信任月英他爸,只是西醫的麵粉比樹根貴的多,所以他還是只能繼續喝樹根煮成的藥汁。

不只西醫開的麵粉,最近真的麵粉也越來越少見了。自從開始後,米還有其他東西逐漸變成配給,他與弟弟每天都餓到前胸貼後背。想到這,李悅民再次用大拇指搓起厚繭。月英怎麼還沒來?

他翹首望向街道的遠端,卻只看到住在街尾的郭大頭,兩腳開開,張著大大的嘴走過來。

「猴子李,你在這裡做甚麼?」

「沒甚麼。」李悅民別過頭不想理他。

郭大頭用綠豆般的眼睛瞅著李悅民,臉上露出訕笑:「你在等那個叫甚麼月英的是不是?一定被他老爸發現,不會來了。你這個木工學徒怎麼配得上人家病院的千金。」他用力拍了拍李悅民的肩膀,甩著他那比例過大的頭大搖大擺離開。

「破鹿仔。」李悅民瞪著他的背影咒罵。他想起今天早上郭大頭低頭用肥短的手指與他一同遞上志願軍申請書,便感到一陣噁心。像郭大頭這樣的人夠格成為光榮的帝國海軍,為天皇獻上生命嗎?

在他自顧自地想著時,太陽已不知不覺落下,街道被漆黑寂寥的夜色籠罩,只剩下幾盞從附近住家透出的微微燈火。

他焦慮地來回踱步,突然一道清脆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吶,你在想什麼?」。他感覺到柔潤的長髮帶著花朵的甜香輕撫過脖子的後方。

「月英。」他急忙轉過身,一把將月英的雙手握在掌中。「我以為你不會來。」

「你這麼不信任我嗎?」月英故作生氣,把手抽了回來插在腰上。

「我怎麼會不相信你,只是…」李悅民紅著臉,焦急地想解釋。

月英看見他慌張的神色,忍不住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她整理因為寒風而吹亂的長髮後說道:「今天病院來了客人,所以比較晚。對不起,讓你這麼冷的天氣等了許久。」

「不會,我吹風習慣了。」李悅民看著腳尖,囁嚅地說道:「其實今天我有事要跟你說。」

月英將雙手放在背後,傾身向前,眼睛閃著白銀似的光芒在黑暗中望向他。

「我要加入…」李悅民下定決心大喊,但是話語被突然響起的鐘聲掩蓋。

噹、噹、噹…,急促的鐘聲在靜寂的冬夜中迴盪,一聲急過一聲。

李悅民抬頭看見街道上方皎潔的月光被一個龐然大物吞噬,轟隆隆的引擎聲衝擊耳膜。

是空襲--

他立刻拉起月英的手,開始奔跑,遠方傳來沉悶的爆炸聲。

街上的燈光一一消失,婦人們手忙腳亂拉起防空燈罩,李悅民手上冒著濕冷冷的汗水,心跳彷彿快要蹦出胸膛。

爆炸聲越來越接近。

他奮力跑著,冰冷冷的空氣不講理的灌進乾燥的肺部,帶來如鋼刷刷過一般的刺痛。爆炸的煙硝味彷彿緊緊貼在他脖子後方,他只能牽起月英死命向前跑,終於,巷子旁的地下防空壕離他們越來越近。

砰一聲,他與月英跌進防空壕內,兩人的頭髮上沾滿飛舞的沙塵。他們大口喘著氣,聽著彼此急促的呼吸,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防空洞內,兩人牽著雙手,發出劫後餘生的大笑。

防空壕外的爆炸越來越猛烈,就像被鐵鎚不斷重擊,地面持續震動,狹窄的防空壕發出咚咚的悲鳴。米國戰鬥機肆無忌憚嗡嗡嗡飛在上空,獰笑放下一顆又一顆收割生命的炸彈,李悅民緊握的手指逐漸泛白發冷。

「啊,我差點忘了要把東西給你。」月英從口袋拿出一個用手帕仔細包裹的東西,摸索著放到李悅民手中。

「今天我爸朋友從山裡下來,這是他偷宰的雞,我想說留給你吃。」

李悅民聞到香味透過手帕滲了出來,從手帕的形狀,他知道裡頭包著的是支雞腿,他想起最近稀少的配給,肚子發出羞恥的咕嚕聲。「你留著自己吃吧,我已經吃過了。」

「你吃吧。」

「我說我吃過了,妳本來就很輕了,不能再瘦下去了。」他有些強硬將雞腿塞回月英手上。

「給你弟弟吃吧。」月英沉默了許久說道:「你弟弟還沒吃過吧?我是留給你弟弟吃的。」

在黑暗中,李悅民瞪著手上包著雞腿的手帕,最後默默將它放入口袋。

「對了,你剛剛空襲前想跟我說些甚麼呢?」月英滑潤的手微微握上李悅民枯瘦的手指,輕輕撫著他指上的厚繭,身上散發淡淡的幽香問道。

李悅民將她小小的手緊緊握在掌心,「我要加入海軍志願軍了,今天我去交了申請書,憑我的體能一定可以成為偉大的帝國海軍。」

他想起去年長他一歲的玩伴王天雲加入陸軍特別志願兵,出征前大家揮舞旗幟送行,他還特別擠到第一排大聲唱著「榮譽的軍伕」,紅色彩帶,榮譽軍伕,多麼興奮,日本男兒…。

李悅民在這寒冷的冬夜裡,身體居然冒起細汗且不自覺顫抖,心臟因為可以為國家獻出性命而砰砰作響,打出滾燙的血液,一股熱氣自胸膛透出,在黑暗中化作蒸騰的白霧。

然而,與熊熊燃燒的他不同,月英濕滑如玉的手,卻在李悅民的掌心一點一點變的冰冷。

他熱切的從口袋摸出相片,「你看我今天去拍了全家福,卡桑和多桑都很支持我去,很快我會變成世界第一的海軍,替天皇打敗那群天天往我們放炸彈的傢伙。」他將相片塞到月英手中,卻覺得觸手之處冰地嚇人。

「能不去嗎?」他發現月英眼中不再閃著白銀色的光芒。

「為什麼?」

一顆炸彈好像在防空壕附近引爆,整個防空壕劇烈搖晃,天花板掉下塵土。

「上個禮拜,隔壁村的胡先生和顏先生都死了,因為一顆炸彈,他們都死了。」

「那是他們,我會替他們報仇的。」月英的身軀悄悄向後挪去,李悅民只能更用力捉緊月英的手,「我一定得去,我要在凱旋回來後,用榮譽的日本軍人身分迎娶你。」他發急地說道。

「不用的,我不需要你是榮譽的日本軍人。」

「但我需要。」他雙手牢牢扣在月英肩上,「我若不當軍人,一個做學徒的要怎麼跟病院的千金大小姐在一起,你爸不可能接受,我們也會被嘲笑一輩子。」

「…我爸會接受的,我會嘗試說服他。」月英咬牙說道,「你不必去戰場上冒險。」

「他會接受?」李悅民笑出聲來,「你不必去,你們家病院靠賣亮白白的麵粉就賺的口袋滿滿,當然不用上戰場捱子彈。但我不一樣,我不當兵,弟弟去哪找吃的?我們不像你家一樣天天吃這個。」他從口袋掏出用手帕包裹的雞腿,用力扔到地上。

「我會成為志願兵,你再怎麼說都沒用。」

月英沉默著彎下腰撿起手帕和雞腿,靜靜往防空壕深處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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