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末母親臨終前只想回家，我們卻讓她等太久

【天使巡房】

家，對每個人來說是一處依歸，一處可以安心休息，猶如避風港之存在的空間。而傳統上的落葉歸根，引領每個人於回歸天家之前，與塵世的家道別離。如若缺少這個步驟，是否會帶著遺憾呢？

或許某些人覺得，來時一絲不掛，去時化為塵煙。有沒有與家道別，會很重要嗎？過往，我亦有同感，對於回家與道別之間的關聯，並沒有為其做出過多關聯性連結。直到，阿春阿嬤的事件，讓我產生不同的體會。

阿春阿嬤，子宮頸癌患者，三年前初診斷時為第三期B，在接受化學合併放射線治療後，病況趨於穩定而於門診追蹤。半年前因為肺部轉移合併呼吸喘，入院檢查後發現肺部與腹腔內出現大小不一的病灶，經過切片確認為腫瘤復發。入院後安排相關治療，但是藥物治療效果不佳，病況持續變差。最終於去年十二月份因為腹內腫瘤壓迫影響腸胃道功能，導致腸阻塞無法進食，而入院接受靜脈營養治療。

阿春阿嬤躺在病床上，望著頭頂上的點滴袋，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輸注，而鼻子上掛著鼻胃管，將無法順利下行的腸胃道消化液引流出來。本來會和護理師說說笑笑的她，心情十分低落，言語變得簡短且少、常見的笑容消失了。讓護理師們感受到阿嬤的情緒抑鬱，亟需要關心與協助。

但是無論護理師們如何逗她開心，她只是勉強向上拉扯嘴角，維持不了多久時間便又向下掉。某天，阿嬤開口詢問我們。

「護理師，我不會好了，對嗎？這次住院以後，應該沒機會可以出院回家了，是嗎？」阿春阿嬤眼神無光望著護理師，「我知道他們都在騙我，身體怎麼樣我很清楚，我呀﹗唉﹗」

阿春阿嬤還未等到護理師的回應，一旁照護的孫女急著起身接著說：「阿嬤，妳不要亂想，妳會好起來的。等妳好起來，我們再一起回家。」

「回家？」阿春阿嬤眼神透出一絲光芒望著孫女，「什麼時候要回家？現在嗎？」

孫女搖搖頭後安撫著她，「等妳好起來，只要妳好起來，我們馬上就回家。」

阿春阿嬤眼底的光芒瞬間熄滅，她轉頭望向窗外，即便外面艷陽高照，卻溫暖不了她心底的陣陣寒冷。

孫女並未察覺阿嬤的異樣，逕自巴拉巴拉地說道：「等妳好起來，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到時候妳想吃什麼，我通通去買給妳吃。看裡要吃麵線還是碗粿，都可以喔……」

阿春阿嬤似乎是聽多了這類包裝好的謊言，她的心猶如明鏡般，比誰都清楚身體的狀態，她明白孫女的話只是拖延與敷衍，如今困在小病床的她又能怎麼辦呢？

一旁的護理師看著一切，她明白阿春阿嬤想要返家的心願，但是家屬示意不可以讓病人知道病情，只能以包裝好的善意謊言，而繼續安心治療。

但這是善意？抑或者只是埋進沙堆裡的鴕鳥，以為看不見就可以安心了呢？

有份調查顯示近九成的民眾希望罹患癌症或其他重大疾病時，希望被告知病情而非隱瞞，但是家屬往往因為擔憂病人無法承受而要求醫護團隊隱瞞病情。但是病人的知情權應當受到尊重，不應被剝奪之。特別是當面臨生死交關，更應將選擇的權力交還給病人，而非提供善意的謊言。

當我知道阿春阿嬤與孫女之間的事情後，將整件事情告訴主治醫師，她覺得隱瞞病情並非好事。畢竟目前阿嬤的病情持續走下坡，如若真走到危急時刻，是否要接受氣管插管或胸外按摩等急救措施，應當由阿嬤本人決定。

那天在病房裡病情解釋時，主治醫師當著阿嬤的面前直接說出口。

「我想以阿嬤目前的情況，腫瘤的部分持續惡化下去，很快就會面臨是否要接受急救措施。」主治醫師看著阿春阿嬤問：「阿嬤，如果這樣，妳要接受插管或電擊與胸外按摩嗎？」

一旁的孫女突然衝上前摀住阿嬤的耳朵，但見她面容激動且悲傷地說：「阿嬤不想要聽這些事情，妳不要再繼續說了。」

我驚訝地望著孫女，她確定是阿嬤不想聽嗎？還是，其實無法接受事實的人是她呢？

阿嬤的兒子拉著主治醫師與我往外面走，把病房門關上後望著我們。

「醫師，我很清楚媽媽的狀況，她的病情已經沒有好起來的機會了。但是，我們還是希望可以有奇蹟出現，讓媽媽可以再多活幾年。」兒子殷切地望著主治醫師，「關於妳們剛剛提到的事情，我們都沒有讓媽媽知道，希望你們以後不要在媽媽面前再提到急救、惡化等等的字眼。」

主治醫師很嚴肅地望著兒子，「我能體諒你的心情，但是我必須告訴你，病人有知道病情的權力，你們持續對阿嬤隱瞞下去並不是件好事。」

「我是擔心媽媽知道之後胡思亂想。」兒子依舊堅持己見。

「先生，病人是有感覺的，身體狀況怎麼樣，她能感覺得到。」我望著兒子勸導著，「所謂的善意的謊言，說到底依舊是謊話，病人不是傻瓜，她只是沒有戳穿你而已。」

我的話讓兒子停頓無法回復，一旁主治醫師接著說：「你們應該跟病人好好溝通，好好把握走向最後一段路的時間，媽媽如果有什麼心願未了，得抓緊時間完成。」

「媽媽一心要回家而已。」兒子說出阿春阿嬤的心願，「這幾天，她一直吵著想回家看看，擔心過世前回不了家。」

「其實以阿嬤的情況，她是可以回家的。」我提出建議，「在熟悉的環境下，病人會安心許多。我們可以為阿嬤安排居家安寧，讓她在家裡繼續治療。」

兒子驚恐地望著我，「居家安寧？媽媽需要打營養針，還有這麼多管路，怎麼可能待在家裡？」

「這些都不是問題，自然都可以克服。」主治醫師微笑望著兒子，「我先讓安寧共照師來跟你們談一談，你們可以先行了解居家安寧，然後開始後續安排。」

兒子搖著頭，「不行，如果媽媽在回家的路上走掉了，那怎麼辦？」

主治醫師不解地望著他，「如果可以很平安順利地走完人生這段路，也很好啊。」

兒子把頭搖成波浪鼓，「不行，不行。我沒辦法接受這個結果。」

主治醫師開口問，「那你想要什麼結果？」

「如果可以多活幾年…」兒子眼神中帶著期盼望著我們，「或者再多幾個月也可以…」

望著兒子，我想起孫女方才摀住阿春阿嬤耳朵，或許真正的癥結點在這對父女身上。他們不願意放手讓阿春阿嬤離去，無法面對親人步上人生最後一哩路的事實。

摀住耳朵以為聽不見，就不會發生。不願意接受，並認為還能期盼奇蹟。

然而，時間的輪軌只會持續向前，不會因為任何人事物而減緩甚至停下。

不願意面對的結果，便是當最後時刻到來時，因為措手不及而枉生遺憾。

那次談話後，我明白即便兒子明白阿春阿嬤有回家的念想，但因著種種考量與思慮，他忽略阿嬤的需求，讓她持續住院接受輔助性治療。阿春阿嬤越來越沉默，除了疼痛會哀號外，甚少與人對話。

直到清明連假前某天清晨，阿春阿嬤意識不清且血壓逐漸變低，聯絡家人趕來醫院。在家人齊聚病床邊上，兒子對著阿春阿嬤大喊著：「媽，我們回家。我帶妳回家，妳再撐一下，我們很快就到家了。」

等了近四個月的時間，阿春阿嬤終於等到回家時刻的到來。只是，此時的她意識不清，也無法做出任何回應。

等兒子辦理好出院手續，救護車載著阿嬤往心心念念的家疾駛而去，即便這樣的結果並不完美，但總算是讓阿嬤完成心願。

只是，我們有沒有機會做得更好？更完美？

依據台灣安寧基金會提出對於臨終病人與家屬相關照護指引，包含幾項要素。

首先是談論，家屬勿對病人隱瞞病情，在醫護人員參與及引導下，協助病人與家屬討論疾病與後續治療。再者接受死亡乃是生命的一部分，把每一天都視為生命可能的最後一天，把握住真實的生命。並感念生命的珍貴，應當快樂的度過每一天。學習生命並非完美，接受疾病試著和人談論病情，甚至於死亡後的事務。讓病人和家屬一起討論與安排，以表達臨終時的醫療意願與遺囑。

綜觀以上，最重要的便是以正向態度面對病情與治療，當家屬或病人產生徬徨無助的時候，醫護人員適時的介入與協助，如同陽光般溫暖病人陰鬱的心。家屬把握最後時刻陪伴病人，讓他無憾且安心地向美好的世界道別。

●專欄「天使巡房」，每月與你有約：那緹，來自北臺灣，素日在醫院裡打滾，看盡人生百態，於巨塔中陪伴病患走過人生低潮憂谷重新面對嶄新人生。更多暖心互動內容，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