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不開迷宮也要當隻叛逆的蚯蚓 ──專訪泰國暢銷作家 威拉蓬・尼迪巴帕

作者威拉蓬・尼迪巴帕。 攝影|小路
作者威拉蓬・尼迪巴帕。 攝影|小路

採訪撰文|梁震牧
攝影|小路

採訪那日陪同威拉蓬前往景美園區,一起從《天曉之前—思念文物典藏展》展區步出時,她擦著眼淚頻說太難受了。同行的出版人說,他們才又有位友人因為社群網站發文而面臨起訴,因言獲罪的痛苦他們感同身受,而且,泰國恐怕永遠不會有這樣的博物館。當現實讓人說不出真話,再激烈的控訴也必須寫成灑狗血的言情

《天曉前—思念文物典藏展》特展曾於去年2023年10月20日至2024年9月1日在人權館展出過。圖/取自國家人權博物館官網

界線與突破

Q 有件好奇的事想先問,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總穿黑衣服的呢?

A 最早是因為某次失戀後動念穿黑色哀悼那段感情,後來發現這樣穿很方便。我年輕的時候做業,壓力很大,如果還要挑衣服穿搭很耗神,漸漸的衣櫃裡就全是黑色了。這幾年才開始黑白混穿,因為年紀大了,全黑很嚇人(笑)。

Q 您的打扮與網路上的貼文都很不像泰國的長輩,對很多議題的立場也比較貼近年輕世代,在泰國這麼重視「尊長」的社會裡,是什麼養分讓您長成這樣的泰國人?

A 小時候我爸媽就不太管我,雖然我媽會想要我穿得漂漂亮亮的,但其他事情他們不會灌輸我特定的想法。另一方面,我成長時的泰國反而還沒有後來保守,像大學要穿制服這種規定,你去看那個年代的照片就知道還不存在。加上那時是美國駐軍時期①,很容易吸收到西方文化,我從小就聽搖滾樂、讀西方小說等。一九七六年的慘劇發生時我讀國中,可以感覺到整個社會氛圍突然U-turn,一切都往更保守的方向轉變。我那時在學校會覺得有點孤獨,因為同學們的觀念都隨國家宣傳而右傾。但我喜歡閱讀,那讓我保持了某種程度的思想自由。

我出社會以後曾經跟人合作辦青少年向雜誌,介紹一些流行文化、街頭穿搭。雖然雜誌兩年就收掉了,但那段經驗讓我深刻感受到泰國的孩子被打壓得多厲害,髮禁、服儀規定之外,還有各種教條,我們國家提供的是一種不讓人思考的教育,我覺得我需要把這件事說出來。

《迷宮中的盲眼蚯蚓》
作者:威拉蓬.尼迪巴帕
出版社:聯經出版
出版時間:2024/6/6

Q 您對孩童的關心也表現在您的寫作上,像《迷宮中的盲眼蚯蚓》開頭有不少篇幅就是描寫小孩,第二部作品也採取奶奶與孫子對話的角度開場,第三部作品直接定調為青少年文學,您最新出版的著作好像還是本談教養的書?

A 我認為幼年時受的教養影響非常大,泰國就是個威權主義社會,有些成年人甚至很享受威權的存在,教育孩子時就把這一套延續下去。我去大學演講,看到大學生畢恭畢敬、唯唯諾諾的樣子都會搖頭,但我們的國家會稱讚這樣的年輕人守規矩。這是不對的,泰國文化中的這種迷思讓很多人無條件尊重長輩,你尊重長輩你就是好人,人上了年紀就可以理所當然得到某種地位跟身分。但社會要進步需要會思考、會動腦的人,不敢剪想剪的髮型、不敢穿想穿的衣服⋯⋯不敢去思考,那就什麼都不能做了。
泰國人的閱讀量太少了,因為在學校裡被逼著讀太多枯燥的東西,漸漸就沒了胃口。泰國作家也有責任,我們應該寫更多好看的書。我開始寫作時預設的讀者群就是四十歲以下,後來知道《迷宮中的盲眼蚯蚓》在二十到二十五歲之間賣得最好,我很高興。文學就是各種話語的組成,社會上充斥著各種話語,政客跟資本家都不斷在對你說話,但你能不能解讀他話裡的真意?大量閱讀其實也是在培養這種能力,我們真的不用對孩子灌輸太多觀念,但是要讓他們可以讀各種他們想讀的東西,讓他們能夠自己思考。

誤讀與迷思

Q 您曾提過,寫作《迷宮中的盲眼蚯蚓》的動機是想解釋發生在泰國的血腥衝突,但不能直接描寫衝突,於是選擇書寫愛情。但在泰國的某些讀者書評似乎真的只把這本小說讀成一段愛情故事,您怎麼看待這樣的讀者反應呢?

A 我開始寫這本書時,是二〇一〇年的動亂和鎮壓清場後不久,那時候所有人都互相仇恨,黃衫恨紅衫,紅衫也恨死了黃衫,要是推出直接描寫仇恨的小說誰要讀呢?還是寫成愛情比較好。當然會有人單純讀成言情小說,我覺得那也很好。我記得有一位讀者跟我說過,他本來要自殺,但讀到這本書後心想讀完再去死好了,等他讀完剛好我的第二本書出版,他索性繼續讀下去,就沒死了(笑),也有人說讀了這本書後開始變得嗜讀,這樣也很棒。
除了二〇一〇年的事件之外,從事廣告業多年也常讓我思考人類的迷思這件事,這大概也是另一個寫作動機。為什麼你會想要這個包包、那個手機?為什麼你非得買一棟房子讓自己背負貸款?其實是很多故事形塑了你這種想法,但你是真的想要嗎?愛情也是類似的概念,是什麼讓你覺得必須是這個男人?為什麼會有追尋真愛的念頭?一旦開始去思考這些,就會繼續去反省人類的各種迷思吧。

Q 東南亞文學獎評審委員甚至在授獎辭裡稱這本書為反面提倡家庭價值的小說。您會不會有種想講的東西沒傳達出去,甚至被誤解的感覺?

A 作品完成後,如何解讀就是讀者的自由了。而且泰國人有時候不太能理解迂迴、曖昧的書寫方式,要明說才行,但有些話直接寫出來我可能要坐牢了。評審委員的意見就比較複雜,當時才剛發生政變②,他們是否有什麼話不能說我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我都歡迎各種解讀。
我也並非嘗試要解釋一切,泰國的政治衝突太複雜了,大概需要上百本書才能解釋清楚。我主要想探討的是「迷思」這個概念。例如一個保守主義者,他真的清楚認知到自己是個保守主義者嗎?或者說,他覺得「保守主義者才是好人」的這種想法,是怎麼來的?人真的對自己的選擇有意識嗎?我的朋友有七、八成都是藝術家,年輕的時候都是自由主義者,四、五十歲的時候都變成保守主義者,對紅衫軍恨之入骨。有個女性友人,平常是個很溫柔的人,還經常去廟裡做功德,二〇一〇年的清場造成將近一百人死亡,跟她聊到這件事時,她說很高興,因為那些是壞人。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有人死了還覺得高興。
然後現在塔克辛回來了,當初上街抗議的人卻都無所謂了,因為這次沒有人帶頭,上面的人都談好了。這是個盲眼蚯蚓的好例子,泰國社會就是這樣,其實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在支持什麼、反對什麼,只是因為有人讓他們相信了自己應該有那種想法。就像這本小說裡,為什麼有角色覺得虐戀才是真愛?為什麼被古典樂引領得昏頭轉向?他們是真的這麼想,還是相信了那種想法?

攝影|小路

共同的與普遍人性

Q 我在翻譯的過程中發現,「記憶」也是小說中的一大重點,這個主題甚至擴大延續到您的第二部得獎作品《佛曆西沉與黑玫瑰貓的記憶的記憶》(暫譯),您怎麼看待當代泰國社會面對記憶的態度?

A 記憶就是歷史,但泰國的歷史有時候會遭到抹消。可能是被另一種記憶取代,還要我們那樣去相信;有時候記憶消失了,留下個空洞在那邊,我們卻直接跨過去,這真的會讓人瘋掉。譬如古代那些偉大貴族的故事,泰國歷史課本教最多的盡是這些內容,有些英雄事蹟仔細推敲根本不合邏輯,可是我們會被逼著相信這些事。等你長大了、讀了更多、知道了更多,你會不得不去和兩種現實共存,如果你相信兩種現實都是真的,那一定會瘋掉。
而且泰國政府時不時就會拆除有歷史價值的紀念物,許多與人民黨③相關的建築或銅像都陸續被改名或拆除。或許再過幾十年,泰國人就會不知道人民黨做過什麼了也不一定。這很可悲,我們的歷史教育太單薄了,不僅對周遭國家的歷史不熟悉,對自己的歷史也不夠瞭解。我這次來台灣才知道你們會紀念二月二十八日的事件④,我不知道泰國什麼時候才可能有十月六日的正式紀念日。

Q 小說目前已經有英語版和台灣譯本,你會特別希望外國讀者從中讀見什麼?是關於泰國的「現實」,或是希望讀者能以關注「人性」的角度去閱讀它?

A 政治一直在改變,也許未來這些故事能夠不再跟泰國的政治現實有關。如果讀者沒讀出政治隱喻也無妨,可是人類對於愛、對於恨的信念,想要炫富、渴望名氣的念頭始終存在,但那是我們真正想要的嗎?抱持著各種迷思是人類的天性,大概也是種缺陷吧。尤其在網路時代,大量的資訊被推送到面前,我們反而愈來愈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愈來愈不知道自己是誰,認知到迷思的存在是件很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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