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青島老城區：探訪上世紀的文藝書店、民宿及咖啡館

文_曾令愉/旅讀
攝影_陳育陞、曾令愉/旅讀

上世紀三〇年代，不少文學名人曾寓居青島老城區，留下眾多作品。今日，新世紀文青們延續這股能量，在老建築裡築起民宿、書店、咖啡館，以歷史情懷醞釀城市意象。且漫步老城，向上世紀的文藝青年致敬。

老城區

是指青島市南區一帶，約於十九世紀末德租時期進入都市化發展，有大量德式建築的行政機構、教堂、銀行、飯店、公寓等，形成青島最富視覺辨識度的「紅瓦、黃牆、綠樹、碧海、藍天」景觀。這些老建築靜靜矗立在歷史的洪流中，見證過上世紀文人筆耕的足跡與戰事的動盪，如今各被賦予新生的靈魂，在新時代裡繼續寫下故事。

噢，你也在這裡嗎

三〇年代作家的青漂時光

「面前這片大海教育我，淘深我的生命。時間長，次數多，天與樹與海的形色氣味，便靜靜的溶解到了我絕對單獨的靈魂裡。我雖寂寞卻並不悲傷。」──沈從文

正如北京有北漂，上海有滬漂，青島近年也流行「青漂」一詞，泛指外地至青島謀生的人群，因無固定住所而漂浮不定的一種生活狀態。

其實青漂不是新鮮事。早在上世紀三〇年代，青島一九二九年為南京中央政府從北洋軍閥手中接管，至一九三八年再次被日本占據前，在動盪中乍現安寧的這十年間，就曾有一批知識份子短居於此，堪稱青漂始祖。幸運的是，如今老城區仍保留彼時建築樣貌，漫步其中，不禁讓人遐思當年的青漂族們，日子是何般光景？

山東大學的夢幻名單

一九三〇年，山東大學在蔡元培建議下遷至青島，首任校長楊振聲招攬大批人才，聞一多任文學院院長，梁實秋任外文系主任兼圖書館館長，陸續號召陳夢家、沈從文、老舍、洪深等知名作家來此執教。在這批文青進駐下，山大發展出不少浪漫故事，如聞一多曾因「人生永遠追逐著幻光，但誰把幻光看作幻光，誰便沉入了無底的苦海」三句，破格錄取了語文九十八分、數學零分的臧克家。

此外，不少作家如蘇雪林、郁達夫、巴金、卞之琳等，紛紛來旅行訪友或度假，近乎半部中國近代文學史的身影曾於此駐留，並留下不少紀遊文字。他們尤愛譽青島的避暑風光，如梁實秋「走過十幾省，竊以為真正令人流連不忍去的地方應推青島」、郁達夫「她像是一個在情熱之中隱藏著身分的南歐美婦人」，或聞一多「到夏季來，青島幾乎是天堂了」。

不過，卻有兩人不愛熱鬧，獨迷戀青島寧靜的海與深沉的秋冬──這兩個古怪的人物，是沈從文與老舍。

被大海治癒的沈從文

以《邊城》享譽的沈從文，愛故鄉湘西的河愛出了名，但較少人知他也愛極青島的海。

其作品與青島的關係，除了《邊城》女主角翠翠原型醞釀自嶗山北九水的鄉村姑娘，以及《從文自傳》、《記丁玲》、《月下小景》於青島寫成之外，《鳳子》、《八駿圖》更直接以青島的海與生活為內容，描寫主角獨處海邊，於內心展開一場又一場哲學思辨。其中《八駿圖》寫到八位教授所顯露的人性虛偽面，被認為是影射當時山大的八位學者，使論者推測這或許是他後來離開山大的原因。

姑且把軼聞擺一邊，青島對沈從文發揮最大的效用，應是大海予他的治癒。那治癒既是身體上的，如《小憶青島》「一到海邊，就覺得身心舒適，每天只睡三小時，精神特別旺健」；更是心靈精神的，如《鳳子》「青島的不值錢的陽光，同那種花錢也不容易從別處買到的海上空氣，治療到他那一顆倦於周旋人事思索愛憎的心」、《我的寫作與水的關係》「海既那麼寬泛無涯無際，我對人生遠景凝眸的機會便較多了些」。

一九六一年，沈從文重遊青島，回憶起三十年前那段與海共處的日子，他仍有深深的感懷：「它幫助我消化一切而又通過我個人勞動創造出許多東西。而它支配我感情且更加巨大。有許多日子，我就是這樣儼然一事不作面對大海度過，生命卻並不白費。」

在德式小樓筆耕的老舍

相對於沈從文對孤獨海邊的喜愛，老舍則表達對度假人群的諷刺。一九三五年〈有錢最好〉數落青島人樓板薄又愛拖椅子、養狗不管吠聲擾人、唱戲不管嗓子擾人、路陡難走車價高、飯館太貴只好自煮、沒錢娛樂只好自然......最後說「青島不是個壞地方」：「我一旦發了財，我必定很喜歡這裡。等著吧，反正咱不能窮一輩子。」同年夏天，老舍又寫了一篇〈青島與我〉，再度宣稱「我簡直和青島不發生關係」：「有錢的人來青島，好。上青島來結婚，妙。愛玩的人來青島，行。對於我，它是片美麗的沙漠。」

寫這兩篇文章的時候，老舍三十六歲，任教於山東大學文學院，住在金口二路（今金口三路二號乙），那是個院裡有棵櫻桃樹、探頭能從兩屋間夾見一小片綠海的洋房，老舍在此完成短篇小說集《櫻海集》。因受不了鄰居吵擾，隔年搬到黃縣路六號（今黃縣路十二號），後來發生學潮，他索性辭職，專事寫作，在那座德式小樓每天平均寫兩千字，完成膾炙人口的小說《駱駝祥子》。據老舍夫人胡絜青回憶，這年「是他前半生中最安靜同時也最緊張的一年」──安靜因為心無旁鶩，緊張因為創作爆棚。

創作爆棚的老舍，有發財而喜歡上青島嗎？從他一九三七年四月說「連版稅帶稿費一共還不抵教書收入的一半」來看，稿紙雖然滿滿，但口袋大概依舊空空。可他其實還是喜歡青島的，尤其是盛夏鬧景對比下的嚴冬靜默──「青島自秋至春都非常安靜，絕不像只在夏天來過的人所說的那麼熱鬧。安靜，所以適於寫作，這就是我捨不得離開此地的原因。」

可惜，那年七七事變引發接連動盪，青島「已成空市，舖戶皆閉，即使沉住氣住下，亦無法生活也」，老舍最終還是離開了那座靜靜伴他寫作的德式小樓。對夏天的讚譽也好，對大海的默思也好，對人群的牢騷也好，翻檢沈從文、老舍與眾作家們在青島老城區留下的文字，對比著戰火瀰漫的大歷史，更令人感到這是一段特別的歲月，值得玩味。

三〇年代作家青漂足跡
1. 洪深福山路1號
2. 蘇雪林福山路2號乙
3. 沈從文福山路3號
4. 聞一多魚山路5號
5. 梁實秋魚山路33號
6. 臺靜農黃縣路19號
7. 老舍（駱駝祥子時期）黃縣路12號
8. 老舍（櫻海集時期）金口三路2號乙

文青朝聖指南
老城區書店三選

作為文青一級戰區，老城區少不了大大小小各式書店。如果只有預留一天時間逛書店怎麼辦？在此提供獨家攻略：赴荒島、訪良友、覓微光！

書店徒步攻略

這幾家書店都在徒步半小時之內的距離，建議可一早先到微光書店搶得拍照先機，再前往荒島書店，視情形可順遊老舍故居；午餐後到塔樓1901喝杯咖啡，帶著飽滿的精神到青島文學館慢慢看展覽∼

朝聖指南1

● 重返三〇年代赴荒島

一九三三年，兩個窮學生在廣西路集資開了一家荒島書店，成為青島第一家專售現代文學的書店。當時老舍常來買書，甚至在此訂製專用的「舍予稿紙」，而蕭軍、蕭紅也曾以荒島書店作為與魯迅通訊的地址。

一九三七年隨著時局動盪，荒島書店也結束營業。更可惜的是，書店舊址荒棄多年，終究在二〇〇九年遭拆。

所幸，青島青年修方舟不捨荒島精神湮沒，二〇一六年另擇老舍故居舊址旁復刻荒島書店，以民國文學作品為主，繼續傳唱上世紀三〇年代的文人故事。

荒島書店
時間_10:00-17:00
地址_市南區黃縣路12號

朝聖指南2

● 海派精神在青島訪良友

走進安徽路五號的哥德式雙子塔樓，這座建造於一九〇一年的建築原為德租時期的膠澳帝國郵局，如今經修復後成為郵電博物館，並於二〇一二年進駐書店品牌良友書坊。

乍入塔樓，滿屋子《良友》畫報不由讓人困惑：《良友》不是上海的嗎？與青島是何淵源？原來，青島日報二〇〇六年和上海文匯合作出版《良友》叢刊，於此因緣下，一南一北同處海濱的文化志業相互鼓舞，將這份「海派」的精神傳遞到青島，誕生了良友書坊。書坊除了出版書刊、經營書店，還策劃各種文獻展以及文藝沙龍、讀書會等活動，目前在老城區有三個實體空間，其中兩處位在塔樓的一樓與四樓，另一處則是距離塔樓步行約五分鐘的青島文學館，以近代史為時間軸，展出各種青島珍貴手稿筆記、照片、原版書籍等文獻。

良友書坊．青島文學館
時間_09:30-17:30，週一休
地址_市南區湖北路5號
良友書坊．塔樓1901
時間_週日至週四09:30-18:00，週五、六延長至21:30
地址_市南區安徽路5號東門（廣西路莒縣路交叉口）

朝聖指南3

● 當個可愛系文青覓微光

喜歡拍照的朋友，也不妨到二〇二三年新開的微光書店走走吧！店名以「螢火雖微，願為其芒」為旨，有許多青島主題的文創小物，是採購紀念品的好去處。

微光書店
時間_09:30-18:00
地址_市南區龍江路7號

住進民國場景
有故事的有間民宿

初訪青島老城區，行程可別排太緊，因你必得在那上彎下拐的坡路裡迷航一陣。地圖導航永遠僅供參考，門牌號碼後頭跟著的甲乙丙丁才是關鍵。

「車輛會在支路的小岔路口停靠，沿左側小岔路下行二十米右手即是十六號甲，院內大松樹下的一號樓……」循民宿主人謎般的提示，好不容易找到「有間民宿」時，望著那鵝黃磚牆的老宿舍，我不禁想：「呀，這不就像沈從文《鳳子》說的，甬道上停頓著各房門湧出的炒菜氣、菸捲氣、煤爐氣的宿舍！」一邊注意著不讓行李發出聲響輕輕上樓，一邊心底有幾分激動。

與臺南謝宅的緣分

民宿的主理人叫蘇青，外號老拙，說自己是個土生土長的青島人，「從小在青島長大，沒事就是走街穿巷，東北話叫街溜子。」

這個一九七六年出生的街溜子，就喜歡看著老城的建築，跟老鄰居說話，長大後真成了天天和房子相處的裝修設計師。談起經營民宿的因緣，蘇青說早年北方還不太有這概念，他是二〇一五年春天到浙江旅行時，才知有民宿；不過真正讓他下定決心想要投身於此，卻是隔年在臺南的一趟旅程。

「自從在浙江知道民宿，後來到臺灣旅遊時我就往這方向找。」敏銳的街溜子嗅覺讓他發現臺南的謝宅，Airb&b跟其他訂房網都訂不到，他不死心，翻牆到Facebook訂。

「去之前對謝宅也沒什麼概念，住了兩晚才發現跟我心目中臺北食養山房那樣的空間完全不同。怎麼說呢……我覺得謝宅是真正根植到百姓生活中的。」不是隱於山林溪河的秘境客棧，謝宅那股置身於街坊巷弄裡的氣息反而讓蘇青深深著迷，「謝宅是很有煙火氣的，那是我第一次對民宿產生能跟青島在地建築文化結合的想法。」

重現民國氛圍

二〇一七年，蘇青遇到了第一套他認為可以實現民宿夢的房子，打造出首個民宿作品「舊屋」，「舊屋本身是個百年老建築，我就復原了民國的那一套。」屋裡所有門窗梁柱、桌案櫥櫃、鍋碗瓢盆，氛圍元素能留就留，樣樣都經過精心配置。不過，讓他最費心的，是屋裡放的書。

「我們民宿有一個宗旨，叫讀書和體驗心情。」蘇青的民宿裡沒有電視機，取而代之的是滿屋子的書本，每套民宿都像一間小圖書館，多則兩千冊，少則也有近五百冊，他手中七套民宿加總起來大概有五千餘本書。

一望書櫃，蘇青選書周到卻不混雜，文學、旅行、政治、哲學、藝術各類皆有，尤重文史與地方文化特色，更不易的是書況新穎且少有積塵，顯出主人與住客皆有顆愛書惜書之心。

我隨手翻閱一冊，發現書上有著青島市南圖書館的戳章，好奇問道：「您這兒是接收圖書館汰換下來的書嗎？」

「不是，這是我們向圖書館借的。」蘇青解釋，五千冊書裡大概有四千冊來自圖書館，「市區圖書館有為咖啡館、酒吧之類的公共空間提供免費借書的服務，放租金就能借。所以我常去圖書館選書、換書，民宿裡每本書都是我親手挑的。」

老靈魂裡的赤子心

面對這樣一個愛讀書又愛青島的人，我問：「若請您推薦一位與青島有淵源的作家，您會選誰？」

蘇青想了想，說：「楊喚吧，寫童詩的。」當年為了孩子就近讀書，蘇青在觀海一路買了間房，後來聽廣播才知道，他買的是前青島市市長沈鴻烈的故居，旁邊一棟粉紅色小屋是楊喚曾住過的房子，「青島很多名人故居是沒有掛牌的，要聽老人講才曉得。」於此機緣，他買了楊喚的詩集，和孩子一起讀，「這年輕詩人後來去了臺灣，詩寫得真好。」

蘇青會被楊喚的童詩吸引，或許不是偶然。他的民宿裡，有不少為孩子打造的童趣閱讀角落，並且定期將民宿收益挹注偏遠小學，成為山區留守兒童助學基金。在熱愛民國故事與人間煙火氣的老靈魂下，是一顆浪漫天真的赤子心。

有間民宿
微信_18053850999

爬蟲系男神vs.浪貓系暖叔
兩杯咖啡，遇見兩個世代文青魂

● 海邊的威爾德

身為文青，除了逛書店，當然還要喝咖啡。跟所有到青島玩的年輕人一樣，我從小紅書找到當前青島最火的咖啡店：威爾德。並在筆記本寫下幾個關鍵字：「新開業、看海窗景、骨董、店長很帥。」

在週五上午十點造訪，現場已大排長龍。很帥的店長吳宇倫今年廿七歲，青島人，有著韓星般的高身材與精緻五官，他一邊冷靜招呼不斷上門的人潮，一邊俐落沖煮咖啡。點了招牌「星紋鬣蜥」，濃縮咖啡加入威士忌、奶酒佐以肉桂，調酒般的製程美極了不說，深烘豆香在鼻腔漫出一片冬日森林，在奶酒的甜美氣息間，冷不防一股涼辣鑽入胸口──確實是尾散發美麗與危險氣息的異色豔蜥，名字也呼應滿屋化石標本與骨董，彷若置身考古學家的神秘書房。

「標本是另一位合夥人自己做的。」店長一邊說，一邊又做了杯手沖給我，「喝喝看。」

不同於當地多數咖啡店以淺焙為主，威爾德的咖啡以深烘見長，並採日式點滴注水，在青島堪稱獨家。歷經方才華麗的視覺衝擊，眼前這杯手沖顯得樸素，但入口層次卻更為驚艷，氣息深沉飽滿卻又明亮，像閣樓裡透入的陽光。

「為什麼想做咖啡呢？」專注著這杯精彩的手沖，我漫不經心地一問。

「因為我父親也是做咖啡的。」

這答案讓我有點意外，不由得追問：「令尊也做咖啡？也在青島嗎？」

「是的，不過我們理念很不一樣。想去的話我給你地址，但他不一定開門。」

威爾德咖啡琴嶼路店
時間_10:00-21:00
地址_市南區海陽路8號

● 山上的喵小院

午後，我們直奔宇倫父親的店「喵嶼」。途經熱鬧的信號山公園，再往上坡走，人潮漸散，喵嶼隱身在坡上一處靜謐院落後方。花草繁盛的小院裡，一位扎馬尾、頭戴畫家帽的大叔正澆花，幾隻貓兒曬著太陽。見到我們外地來的生面孔，大叔有點訝異，放下花器進屋為我們煮咖啡。

店裡只有我們一組客人。吳叔問了我與攝影師喜歡的風味，各沖了帶花香與檸檬微酸感的咖啡。不同於宇倫的日式深烘，吳叔以歐式淺焙為主，手藝也相當高明。得知我們來意，吳叔泛起溫柔的笑意：「宇倫很認真。」

早先，吳叔的店開在熱鬧的五四廣場，生意忙死了，本職是演員的宇倫在工作之餘去幫忙。「沒想到那孩子說想做咖啡，每天忙到十點打烊，他還繼續練習拉花，練到凌晨兩三點。」後來宇倫赴南京學藝，練了一身扎實的工夫，陸續斬獲中國CMCC咖啡師賽等大獎，自己開起了店。吳叔則在疫情後將五四廣場的店收了，隱身到現在的店址，日子就是養貓種花沖咖啡，「我這個年紀的人做咖啡，是過生活。」

一冷一熱，一鬧一靜，宇倫與吳叔的咖啡既像也不像，都很文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