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歷史遺跡到生態轉型──現任亞維儂藝術節總監提亞戈.羅提吉斯兩廳院講座側記

提亞戈.羅提吉斯(圖右)談論亞維儂藝術節經驗,圖左為主持人施馨媛副總監 © 周嘉慧
提亞戈.羅提吉斯(圖右)談論亞維儂藝術節經驗,圖左為主持人施馨媛副總監 © 周嘉慧

文字|白斐嵐

疫情期間曾以《最後的提詞人》劇院特映打動不少臺灣觀眾的提亞戈.羅提吉斯(Tiago Rodrigues),2023年初又以講述無國界醫生戰地經歷的《不可能的邊界》以及契訶夫經典作品《櫻桃園》兩檔現場演出,再次為臺灣帶來震撼。不過,接著到了十月底,提亞戈才終於實體與臺灣觀眾相見。這次,他不再是導演提亞戈,而是以亞維儂新任總監身分,與眾人分享他的亞維儂經驗。

很榮幸在秋天藝術節期間來到。看見今年秋天藝術節主題以「記憶中的黑夜」為主題,這讓我想從亞維儂這座城市、這個藝術節的與記憶聊起。

我還記得我的亞維儂初體驗:一名年輕的葡萄牙劇場者,終於來到傳說中的表演藝術重鎮。人們在火車站聊劇場與舞蹈、人們在街上聊劇場與舞蹈、人們在餐廳與酒吧聊劇場與舞蹈──彷彿這是最稀鬆平常的一件事。暑假期間來自歐洲與世界各地的旅客,他們選擇來到亞維儂而不是飛去小島度假。這座歷史悠久的中世紀古城,也似乎為了藝術節而生,建築空間每年暑假被改造成旅館、餐廳、酒吧,整座城市搖身一變成為巨大的藝術節,這對當時的我是巨大的衝擊,像是劇場烏托邦。

成為藝術重鎮前的亞維儂,曾是天主教「帝國」(我這麼說或許不太妥當)的宗教重鎮。14世紀羅馬教會長期紛擾分裂,迫使教宗出走至亞維儂近百年。當地教皇宮(Palais des Papes)自那時起便成為城市的重要地標。二戰結束後的1947年夏季,法國導演尚維拉(Jean Vilar)來到亞維儂,當時教皇宮正展出現代藝術作品。有人問他能不能在其中一間展間做個劇場作品,他一眼就愛上教皇宮中庭,並在那裡做了三檔製作;這就是亞維儂藝術節的前身。當時還沒有藝術節之名,而是稱作「亞維儂藝術週」(Une Semaine d’Art en Avignon)。

尚維拉看上亞維儂遠離巴黎,可以把首都高水準的創作帶到外地,與民眾更接近,促成去中心的社會凝聚力,有助平復戰後創傷。這是他理想中大眾劇場的樣貌:讓來自各種文化背景、社經地位的人們齊聚一堂,在共同經驗的基礎下交流相異意見、彼此辯論、彼此對話。這樣的民主精神也延續至今──比如亞維儂藝術節一直是統一票價,縱使每個場地距離遠近不同,但若觀眾想坐得前面點,那就得自己早點去排隊買票,我們不希望因為票價而讓觀眾感受到差別待遇。

時間又過了十多年,直到1960年代初,尚維拉開始覺得藝術節要更開放,不再只是演出自己或自己劇團的作品,轉而納入其他文化、國家、形式的創作,並試圖吸引不一樣的觀眾。比如電影導演高達(Jean-Luc Godard)、編舞家莫里斯.貝雅(Maurice Béjart)年輕時都曾在這裡發表新作,呈現藝術節的實驗性企圖。隨著節目數量增加、形式愈發多元,演出空間逐漸不夠,藝術節開始尋找城內其他與場地,比如修道院庭院(如Cloître des Célestins,這座修道院有兩棵老樹,時常成為演出布景的一部分)、學校(如Cour du lycée Saint-Joseph,更方便與在地社群連結),甚至是採石場(Carrière de Boulbon)。

Cloître des Célestins © Christophe Raynaud de Lage

嚴格來說,採石場並不是古蹟,但卻是紀錄亞維儂過往重要產業的歷史遺跡。當年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便是在此演出《摩訶婆羅多》(Mahabharata)。可惜從十年前開始,藝術節受預算與技術限制無法再支援採石場演出,但我個人認為採石場充滿歷史象徵與記憶,甚至可說是改變了歐洲劇場史,因此今年我們很努力地把演出帶回此地。

在亞維儂,你可以看到世界知名大師作品,也可以開心發掘過去不認識的藝術家。相當有才華的嘻哈編舞家賓杜.登貝雷(Bintou Dembélé)以及劇場創作者卡洛琳娜.畢安琪(Carolina Bianchi),便是藉由亞維儂藝術節被更多人認識。數十年來,藝術節始終在維持兩者間的平衡。去年我們就有75%的藝術家是首次參與者。除此之外,亞維儂的歷史氛圍、空間所乘載的歷史記憶,也讓作品呈現出與其他場館及藝術節慶截然不同的獨特感受。比如觀眾必須爬上半山腰去採石場看演出,這段路程也成為觀戲體驗的一部分;抑或當你踏進教皇宮時可能也會想著:「這些灰塵是不是卡士鐵路奇(Romeo Castellucci)、莫努虛金(Ariane Mnouchkine)、尚維拉,甚至是教宗當時留下的呢?」

Carrière de Boulbon, 2023 © Festival d'Avignon

亞維儂藝術節始終保有多元主張,試圖連結歷史與未來。我們的實驗與突破,是以所繼承的文化底蘊為根據。我知道現在很多人說要和過去分道揚鑣,走自己的路,但你總得知道拋下的是什麼吧?不能連知道都不想知道。我們無法脫離「過去」的影響,即便選擇「放棄」,這也是一種影響。

目前藝術節共有40多個演出空間,但只有La FabricA是我們自己的場地。在沒有演出的期間,我們就讓藝術家駐村,進行創作發展。每年藝術節活動超過400場,並由其中50齣橫跨類別的作品構成節慶的核心演出。我們邀請完成品的比例較少,除非是想透過藝術節特別展現一些被大家忽略的作品或主題,但更常是先對某位藝術家或其作品產生興趣,再詢問對方最近有什麼新想法、是否能參與接下來的創作;相較於邀演,我們更喜歡和藝術家一起讓作品成形。

我就任亞維儂藝術節總監已經一年又一個月了,我的首要目標是就藝術節77年歷史淵源中找到自己的詮釋方向──就像不同的鋼琴家即使看著同樣一份樂譜會出現不同的詮釋,顧爾德的巴哈演奏就是和別人不一樣。亞維儂藝術節呈現高水準的藝術創作,涵蓋視覺藝術與電影,但主要還是以劇場、舞蹈為主,然而我們的訴求多元且多樣,其中不乏深具挑戰性的作品,但我相信「深入淺出」的重要性,意思不是讓作品變得膚淺,而是要讓觀眾能透過更簡易的途徑,來理解社會的複雜面。我們面臨的挑戰與社會責任,比當年尚維拉所處的戰後法國更艱難,有太多複雜問題被簡化為是非題,人們不再有能力彼此對話、聆聽,這也讓藝術節的功能更關鍵。

還有其他方面,比如國際藝術節如何回應氣候與環保議題?

我們進行技術調整,改用LED燈、鼓勵回收布景與服裝、以火車及腳踏車取代自駕,並提出準則建議團隊依循。「交通移動」的確是需要好好處理的議題,對已有十多年巡演經驗的歐洲藝術家來說可以很輕易地放棄移動,但對來自臺灣、墨西哥或塞內加爾的年輕創作者而言,如果他們想在歐洲被看見,我們不能關閉這樣的機會,不能為了環保而造成更多不平等。食物、服務可以選擇當地廠商以減少運送,但藝術創作不同,特別是現在歐洲極端右翼興起,我們更不能關起門來、在文化上孤立。我們必須努力接觸那些不認識的人,去經歷種種困惑與誤解,才能一起成長。因此我們的作法會是和其他歐洲藝術節一起分攤碳足跡,不會只在亞維儂演出。

生態轉型並不是口號,更需要實際行動,然我們也希望藝術家在作品處理相關議題時,能夠是一種詩意的深度探討,而非直白生硬地討論議題。今年藝術節有里米尼紀錄劇團史蒂芬・凱吉(Stefan Kaegi)帶來的《共享地景》(Shared Landscape)──我聽說他曾多次來台,和臺灣觀眾很熟──,作品邀請七位藝術家以森林原野為主角,呈現聲音、肢體舞蹈、視覺藝術、音樂與劇場等作品。觀眾在持續七小時的演出裡,遠離亞維儂藝術節的緊迫行程,在平靜禪意中感受巨大能量,進而反思人類與生態的關係。這也是藝術節第一次在自然場地演出,結束後讓一切返復自然。

影片:https://theatre-contemporain.net/embed/ixGt5mZc

"Paysages Partagés" de Caroline Barneaud & Stefan Kaegi, extraits © Festival d'Avignon

另一個近期開始的新策略,是我們決定每年以一種語言為題,並邀請該語系的作品進行發展與演出。如今年以英文為例,隨著英國脫歐,我們希望劇場能成為跨越高牆的橋樑,但聚焦語言意味著我們可以同時關注美國、加拿大、澳洲等英語系國家的作品,而不單純以國界為限。當我們打開世界地圖時,往往只看到國界,然而語言能創造更多可能性,同時乘載著更複雜的歷史:比如殖民、暴力、戰爭。

但除了關注世界,我們也渴望重新連結在地居民。亞維儂每年七月經濟活動的產值占全年度約40%,藝術節期間湧入的人潮約是日常居民(八萬)的四倍,當年尚維拉舉辦藝術節的目的在於拉近和在地居民的距離,但幾十年來,他們越來越被隔絕在外,頂多做做觀光客生意;於是我們運用La FabricA,與學校合作舉辦各式活動,進行社區串連,並邀請知名藝術家來此發展一些簡單的小作品,藉此希望能夠吸引當地民眾在看完演出後,能來到市中心一同參與藝術節其他活動;比如今年我們找來提姆.艾契斯(Tim Etchells),他便把作品帶到廣場、村落、教堂、學校等鄰里之間。

影片:https://theatre-contemporain.net/embed/G4Hy4Kt6

"L'Addition" de Tim Etchells, extraits © Festival d'Avignon

亞維儂每年都有新觀眾,也有3、40年來固定造訪的老觀眾。和我相比,他們更像是亞維儂真正的老大,我連去市場買菜都會有人跟我「點餐」。我們有時會邀請藝術家把過去在亞維儂演出的作品,連同新作一起搭配呈現,比如今年就有比利時羅莎舞團姬爾美可(Anne Teresa De Keersmaeker)的新作《Exit Alone》和舊作《En Attendant》。《En Attendant》近年已成為老觀眾念念不忘、口耳相傳的傳奇之作,這次再度重返原本的演出場地(此作在其他地方巡演時都是黑盒子演出),隨自然光照從黃昏到日落,讓年輕觀眾也有機會重新參與跨世代的記憶。當然記憶不可能重製,但我們卻藉著重製創造了新的記憶,把作品與藝術家和不同世代的觀眾拉在一起。

重製創造記憶、記憶連結今昔,我們將77年來所有與亞維儂藝術節有關的重要資料與紀錄都存放在以尚維拉為名的「維拉之家」(La Maison Jean Vilar)裡,它猶如藝術節的海馬迴,一肩負起管理整個節慶記憶的重責大任,而我們憑藉著這些積累起來的記憶,讓藝術節的存在得於所有的作品裡傳承、演變;記憶不僅僅連結時間與人物,更是為創作者打造出專屬的實驗場,讓我們得以身在其中,實驗未來的諸多可能。

La Maison Jean Vilar © Christophe Raynaud de Lage

●本篇內容由兩廳院授權刊登於琅琅悅讀,講座內容由提亞戈.羅提吉斯主講、國家兩廳院藝術副總監施馨媛主持,2023年10月27日於國家戲劇院大廳舉行,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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