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社會的變容角田光代文學中崩解的家庭意象

撰文／陳美瑤

插畫／艸文子

八○年代起的日本社會，離婚率逐步上升、獨居老人快速增加、霸凌自殺、家庭暴力、兒童虐待等等各種問題層出不窮，頻頻出現於媒體的「家族崩壞」、「家族解體」之流行語在在反映出當時普羅大眾所認知的家庭觀念已面臨前所未有的崩壞危機。鞍作為政治機器的家庭，不但具體制約、規範了人們的潛意識，更是建構緊密人際關係與形塑主體認同上主要的依歸。然而，一般認為家庭愛是永遠的，或無私的母愛是家庭運作永遠不變的核心等等之想像，卻往往成為壓抑女性的機制。因此，許多女性作家在探討女性身為妻子、母親或女兒角色時，紛紛試圖揭露家庭如何羈絆甚至禁錮女性之個體自由，並進而企圖尋求更具多樣性的家庭型態。

駐日代表處台灣文化中心20日安排台灣女作家蔡素芬與日本女作家角田光代（圖）線上對談。角田是日本文壇3大重要女作家之一。她表示，如果疫情平息，她最想去旅遊的地方就是台灣。中央社記者楊明珠東京攝 110年8月20日中央通訊社

一九六七年出生的角田光代常以現實風格的細膩筆致反映出社會百態，尤擅刻劃寄託於核心家庭之想像如何對現代女性造成可能的壓抑。獲得「海燕」新人文學賞的成名作《幸福的遊戲》（1990），首先對於血濃於水的家庭定義提出正面對決，描寫毫無血緣或婚姻關係的兩男一女飛特族，在東京共同生活所組成的虛擬家庭，最後違背女主角的想望而逐漸瓦解的過程。《空中庭園》（2003）則刻劃缺乏母愛的繪里子為了報復母親，盡心打造一個自認理想的家庭，要求家人凡事開誠布公，不能藏有任何秘密。故事由繪里子夫婦、子女、繪里子母親以及丈夫外遇情人等六人，從各自視點來呈現表面上和樂融，實際上卻如空中閣樓般游移飄盪、搖搖欲墜的家庭關係。尤其外遇情人為了偷窺其家庭而當上兒子的家教，從旁觀者的角度冷眼看待這一家既古怪又荒誕無稽的家庭成員們，各自懷著不可告人秘密卻能演出如廣告般幸福快樂的家庭劇。諷刺的是，繪里子將婚姻視為能夠帶離她遠離痛苦的救命繩索，而等待著她的卻是另一個永無止盡的絕崖深淵。

真正奠定角田在日本文壇屹立不搖地位的是榮獲直木賞的《對岸的彼女》（2005）。該作以雙軸線的敘事方式，描寫三位不同經歷的女性追尋自我的成長故事。已婚的小夜子與未婚的葵猶如對照組般，呈現家庭主婦與職業婦女在追求自我時可能遇到的各種困難，特別是女性在重建家庭秩序與兼顧工作的兩難中拉扯的困頓與煩悶，但在尋找各自答案時彼此卻能互相理解、相互扶持，就如前後兩條看似無涉的流水湍急而過，最終匯流成大川。短篇集《戀母情結》（2007）則巧妙深刻地描寫從兒子、女兒或是媳婦的角度與心理，重新看待「母親」這個難以理解的「謎」。

此外，取材自社會案件的懸疑小說《第八日的蟬》（2007）可說是角田對母性話語與家庭想像提出質疑的代表作。這部被翻拍成電視劇和電影的作品揉雜了犯罪、懸疑、新興宗教等各種議題與元素，對傳統社會中根深蒂固的母愛讚歌極盡諧擬嘲諷。前半部描寫被迫墮胎的希和子潛入已婚愛人家中，一時衝動抱走強褓中的女嬰，而後展開不見天日的逃亡之旅。既是綁架犯同時也是提供無私母愛的母親，與「女兒」三年半的生命體驗所帶來的救贖與希望，讓希和子在服刑後的餘生仍感到溫暖與充實，不再是「空殼」的女人。後半部則描述女兒惠理菜回到早已分崩離析的原生家庭，對於兩個名為母親的女人懷抱不同的憎恨長大成人後，卻步上希和子後塵與有婦之夫懷了孕，在探究母愛的真實意義的同時展開了尋根之旅。

或許由於作者本身父親早逝之故，角田文學中父親的角色往往被刻意忽視，而聚焦於母女關係。不同於其他多數著重於從女兒角度透視母女關係之作品，角田也加入母親的觀點，甚至透過三代交叉視點以呈現其間錯綜複雜的糾葛情懷，因此角田筆下的母女並非單純的對立關係，例如母親對女兒的支配與其隨之而來的後悔與糾葛，以及女兒在重新認識「成為母親之前的母親」或「放棄當母親的母親」後的悵惘或無所適從，而如此謎樣的母親當然也對女兒在重建自我時產生莫大的影響。角田刻劃的崩解家庭中非傳統典型之母親或女兒意象，讓人深切感受到無法言語的焦躁與無力感，然而在省思之餘卻也同時提供了些許的希望與溫暖，猶如勇敢活下來的第八日的蟬得以見識到不同景色的新世界般。角田運用了嘲諷等後現代主義之手法，擾亂家庭制度之宏大敘事，更成功地以另類敘事來建構不受「母」「女」文化符碼所箝制之女性自我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