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終前的日子：尊嚴死去前，和親人的道別與交付

作家艾美．布魯姆以本書紀錄丈夫布萊恩向生命告別的過程。布萊恩因罹患阿茲海默症，決定遠赴瑞士的「尊嚴」機構，以人道方式結束生命。這本回憶錄使人心碎和難過，卻同時充滿愛、幽默和喜悅。悲劇性的疾病、難以理解的決定，支持對方對性命的看法。我們是否都能在準備好之際，好好最後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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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惜生命，若您或身邊的人有心理困擾，可撥打
安心專線：1925｜生命線協談專線：1995｜張老師專線：1980

文／艾美．布魯姆（Amy Bloom）

二○一九年十一月底，石溪村

　　感恩節前夕，布萊恩又跟「尊嚴」進行了一次電話訪談，海蒂說我們拿到了臨時綠燈，還跟我們透露她的真名是Ｓ。我們輕聲跟她致謝，她嘆了口氣，像個終於把飛機安全降落的飛行員。她說：「阿梅奇先生，祝你有個美好的週末；布魯姆太太，妳也是。」她說，之後我們會收到更多電子信件，說明細節和需要的文件。這通電話是我們從八月以來努力達成的目標。

　　我們終於聽到要聽的回應，布萊恩在第一時刻緊緊擁抱我，因為我們一起達成了目標，而他本來就喜歡團隊工作。接著，那道光變得黯淡；以後，我會活在一個沒有他的世界，他也清楚看見世界沒有他依然繼續運轉，我獨自在廚房裡，沒有他陪在身旁。確定電話掛上後，我們抱著對方哭泣，一句話也沒說就上樓午睡，雖然才早上十一點；直到孩子們走進門，展開感恩節的準備工作，我們才下樓。

　　布萊恩跟平常一樣樂在其中又講究地做著三明治時，我把事情告訴孩子們。大家擠在廚房裡，聽到消息都臉色沉重，但也鬆了一口氣，因為布萊恩終於能做他想做的事。除了布萊恩，大家都淚眼汪汪、滿臉憂傷。布萊恩把我女兒凱特琳拉到一邊，囑咐她好好照顧我；她說她會，我站在門口流淚。吃完三明治，他便上樓去看新聞。

　　我開始打翻東西。我把陶瓷烘焙石掉到廚房地板上。我把整罐玉米糖漿掉進一碗奶油蛋液裡。我把麵包烤焦，甚至把一塊派烤到烤箱著火，另一塊則是加了四倍的波本威士忌，只有肯塔基酒鬼才吞得下肚。這不只是因為我什麼都抓不住（也可以當作比喻），也因為我不在乎，而且不打算花力氣改善。我把掉到地上的大部分烘焙石撿起來，只叫大家走路要小心。孩子們的媽媽努力撿回我漏掉的烘焙石，我也任她們去撿。我把那罐玉米糖漿丟掉，之後也丟了那碗奶油蛋液。我把烤焦的麵包留在烤麵包機裡，心想反正等到有人要用烤麵包機就會把它清掉。我想，一個人就是這樣走進了「灰色花園」（譯註：Grey Gardens，一部美國紀錄片，描述上流社會的一對母女離群索居、把豪宅住成垃圾堆的故事）。

　　我沒有精力像片中的主角穿著緊身衣和短襪跑來跑去，但現在我明白為什麼老人會習慣灰塵、黏膩、有點髒的環境和發霉的毛巾。不是因為他們看不清楚，或是沒力氣收拾，而是因為他們經歷過太多風風雨雨。當你已經把所有知心好友都送走，你還能對咖啡杯上的口紅印或相框上的灰塵感到多生氣，更何況照片中的人還是你再也見不到的人？你送走了兩任妻子，送走了兩個深愛你、但離你而去的兄弟，這樣的你還會多認真看待磨到破爛的椅背？視野變寬當然很有用，所以很少有人願意重回十八歲就是這個道理。但從另一角度來看，由於視野變寬了，你很難關心、在意現實生活中的瑣碎小事。

　　對我來說，小孩永遠是例外。我看著他們──我的三個兒女和四個孫女，內心充滿感激，因為要不是他們，我們早就活在垃圾堆裡，手裡只抓著遙控器。

　　感恩節過了，聖誕節即將到來，我婆婆也是。

　　十二月初，伊芳來訪。我們一起用了晚餐，桌上都是她帶來的義大利佳餚。伊芳喝了一點伏特加，我們早早上床。隔天我跟伊芳很早就起床（那年我似乎每天都看得到日出）。我跟布萊恩認為，是跟她分享我們的大致計畫的時候了。那就是：飛往蘇黎世之前，布萊恩會寄一封電子信給家人，告訴他們他決定前往「尊嚴」；之後我會寄給每位親友第二封他擬好的信，告知他的死訊：

　　親愛的朋友：

　　你們有些人已經知道，有些人可能還不知道：今年夏天，布萊恩診斷出早發性阿茲海默症。那段日子對我們來說艱辛、難熬又心痛，但過程中有兩件事從未改變。一是我們全家人對他的愛和支持；二是布萊恩深思之後，確定他往後十年不要展開阿茲海默症必經的「漫長的告別」。

　　布萊恩深愛他幸運的妻子、他的生活，還有釣魚、橄欖球、小說，以及周圍所有的親朋好友。他下定決心並著手安排前往蘇黎世的「尊嚴」，在我的陪伴下平靜且毫無痛苦地結束生命。

　　這段時間以來，他雖然深受打擊卻展現無比的勇氣，縱使面對生命終點，對家人的愛和關心也絲毫未減。此外，他持續創作藝術，到電車步道散步，在他全心全力支持的計畫生育聯盟（譯註：支持並協助避孕、節育及墮胎的美國非營利組織）服務。

　　布萊恩．阿梅奇的追思會將在二○二○年二月八日星期六下午三點，於康乃狄克州布蘭福德鎮的威樂比華勒斯紀念圖書館舉辦。期待各位蒞臨。

　　若您想為他的生命留下紀念，請捐款給計畫生育聯盟。

艾美　敬上

　　布萊恩打算在上飛機之前，寄出他的那封電子信。他說，這麼一來，他們就沒有機會阻止他，而他也算是跟每個人都道過別，即使他們並不知情。

　　這個計畫不是太好，最後我們還是做了一些改良。雖然沒有給他的弟弟妹妹太多介入的空間，也沒有留給我們太多最後的告別時光，但對布萊恩而言，重要的是通知他們、但不給他們插手的機會。

　　我在電話中對伊芳守口如瓶，只是在家裡跟她面對面，就很難再守住祕密。婆婆二十五歲就有四個不到五歲的小孩，之前才痛失幼子保羅（布萊恩說，他是他們家最貼心的小孩），如今又要失去一個寶貝兒子。我很愛我婆婆，她是我意想不到的支持者。即便布萊恩早就決定離開費城的家族圈，但他很愛伊芳，超級敬佩她的韌性和決心，也常常引用她最愛說的一句話：「我們來這裡，不是為了長命百歲，而是為了享受生命。」

　　你可以想像他有多常說這句話。

　　儘管如此，伊芳畢竟是虔誠的天主教徒，頭髮永遠弄得整整齊齊，喜歡在St. John套裝外面披條漂亮的Burberry圍巾，不習慣探索完全陌生的世界。她並非我理想的傾訴對象。我站在我們家二樓伊芳的房間外面，等到聽見腳步聲、門後傳來東摸西摸的聲音才敲門。她開門讓我進去，整個人已經梳妝打扮好。我坐在床上，她坐我旁邊，我把我們要去「尊嚴」的事告訴她。她縮起身體，開始擦眼淚，我雙手交握等候她的反應。我不希望場面失控，但如果失控，只希望能在布萊恩醒來之前發生。

　　接著，她說：「我鬆了好大一口氣。昨天晚上我想通了。我整晚都在跟上天祈禱，後來我發現自己祈禱的是他不會像喬安娜一樣受苦。我很驚訝自己鬆了口氣，但確實就是這樣。」

　　伊芳談到她可愛又迷人、跟她情同姊妹的好友的悲慘人生，還有即將到來的悲慘死亡。我們握著彼此的手哭泣，她說我是上天送給她兒子的禮物；我撲進她懷裡，彷彿她是我的親生母親。後來我們下樓跟布萊恩一起吃早餐。伊芳握著布萊恩的手，說起巴弟的事。巴弟是個四肢癱瘓的年輕人，跟她很熟。她邊喝咖啡邊跟我們說，巴弟的兄弟開車載他到一家汽車旅館（在密西根嗎？布萊恩狀況不好時，肯定會這樣問：「誰的兄弟？什麼時候的事？我非聽不可嗎？」）。他們打算在那裡跟傑克．凱沃基安（Jack Kevorkian，八○年代幫人安樂死的「死亡醫生」）會合，由他幫巴弟注射致命藥物。

　　布萊恩說：「媽，這些全是妳擅長的事。」他指的是死亡和臨終。伊芳點點頭表示同意。我上樓拿兩條圍巾下來試戴給他們看，問我跟新的經紀人吃午餐該戴哪一條。後來我戴了伊芳選的那條。「高雅，但又不會太陰沉。」她說。我不知道自己最近看起來如何，布萊恩以前都會點評幾句（通常是好話），現在根本不會注意我的穿著。多年來，我穿衣服都會問他的意見，過去三年我常嘮叨他的穿著，但現在也不會嘮叨了。

　　我們請伊芳不要把我們的計畫跟布萊恩的弟弟妹妹說。她一口答應。

　　「那應該由你們自己去說，而不是我。」她說：「等你們準備好，再告訴他們。」

　　「我知道這個祕密很難守住。」我說。

　　她用貴婦十足的口吻哼了一聲，說：「我都八十四了，守得住祕密的。」

　　布萊恩笑了笑，再一次跟他母親說，她可是個死亡專家。伊芳年紀尚輕的時候，就照顧過並送走不到中年的父母；之後還有她疼愛的妹妹，她家因此變成妹妹的安寧病房；再來是她同樣疼愛的姊姊、她的貼心兒子保羅，保羅當時還是大學生，還有兩任她深愛的丈夫。這還沒算（伊芳後來說的）她已經過世的朋友們。

　　她說，這六個月來她參加了八場喪禮，接著一一列出過世的朋友、他們的死因和家庭狀況。她描述的時候就事論事，卻不免感傷。為了振奮心情，她開始回想家人在保羅死後拍攝的影片《喪親之痛：阿梅奇家族的故事》，這是記錄人類韌性的系列記錄片之中的一部。片中拍攝保羅在一九八一年平安夜車禍身亡之後，對全家人的影響。伊芳說她記得布萊恩當旁白所說的一句話：「人人都避談死亡，但有生就有死。」我看得出來，她跟布萊恩都很高興，因為他年紀輕輕就那麼有智慧。

　　看來阿梅奇家的人，之後會拿布萊恩敏銳的先見之明和達賴喇嘛般的智慧大做文章。這一切都令我生氣。伊芳愛她的兒女，絕不會錯過讓他們站在燦爛奪目的聚光燈下的每個機會，但我多半很抗拒，即使沒什麼好理由。反正我就是臉很臭的節目帶位員，喃喃抱怨演員的衣服沾到義大利麵醬，台詞亂念一通。還有，到現在我都不太瞭解那個拍攝計畫是怎麼成形的，但阿梅奇家族的這部片子真的有上映；我也知道片子完成後，我婆婆曾經有一段到各種研討會談論傷痛的短暫生涯。

　　布萊恩的失智診斷出來，以及他過世之後，伊芳努力把自己放在所有幫助人走過悲傷的人士認為她應該站的位置。然而，自己在家或跟女兒、朋友在一起時，她任由自己變回一個被悲傷淹沒的母親。我們講過一通短暫的電話，她在電話中哭著跟我說，她只想多跟他相處一會兒。我也有完全相同的感覺。原本我想要安慰她，最後忍不住跟著一起哭，然後兩人口齒不清地對著濕答答的電話筒說再見。

　　她跟我們在一起，以及後來陪伴我時，從不以自己的悲傷為中心，刻意避免自己成為第一個哭出來或哭得最大聲的人，也很少提起自己的傷痛。布萊恩說得沒錯，她真是他媽的令人欽佩。

　　載伊芳去火車站途中，我專心開車。我聽到她在車上跟布萊恩熱烈討論鮑伯神父是不是同志的片段。我猜伊芳打算找他主持布萊恩的費城追思會，但我不知道這件事已經開始安排。雙方你一句我一句，但最後兩人都聳聳肩，表達他們對鮑伯神父的喜愛（她強烈，他溫和）。

　　然後布萊恩對他母親說，如果她想在費城教會為他辦一場追思會，他不會介意。他還說，他可能想把自己的骨灰跟父親和弟弟保羅埋在一起。我第一個想法是：他已經為自己的骨灰要埋在哪裡，規畫了四個不同的地點。伊芳對這一切都很滿意，之後便離開了。她是前來我們家的阿梅奇家族隊伍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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