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至親生命終點，如何一起度過？餘命一年的父親， 與兩個女兒的最後道別

● 本文摘選自麥田出版之《燃燒棕櫚（太宰治獎得獎作‧三島由紀夫獎入圍作，面對「告別」最誠實而動人的書寫）》。👉 前往琅琅書店購買電子書，立即閱讀！

文／野野井透

「欸，來燒棕櫚好不好。」

澄香提議。當庭院裡的樹木長得太蓬勃，我們會自行修枝剪葉，其中只有棕櫚會擺到屋簷下晾乾，再統一收起來。因為棕櫚最好燒。每年會有幾次，三人一起在庭院裡燒棕櫚。為了避免煙飄到鄰居家，我們會挖一個洞，一點一點慢慢燒。

「不過外面很冷吧。」爸爸怕冷，因此我持反對意見，爸爸卻回「就來燒吧」，同時，他將手撐在桌上站起身，走出客廳。我慌忙去取連帽衫，拿著報紙和打火機走到外面，穿著夾克的爸爸跟澄香已經在動手搬起堆放在後面屋簷下的棕櫚葉到庭院了。我從簷廊下方取出長柄鏟子，開始在庭院挖土。連同那些此刻也必定在土裡蠢動著的小生物們，我翻攪著土壤。等洞挖到大約過膝的深度後，把報紙放進去。

爸爸拿著打火機替表面覆蓋著野獸般細毛的棕櫚樹皮點火。一眨眼間，火焰就冒了出來。把正在燃燒的棕櫚放進洞裡。火焰會移轉到報紙上，火勢逐漸變大。在快燒盡前投進下一片棕櫚。偶爾，爆裂聲響徹庭院。沒有人說一句話。我們燒著棕櫚，凝視著熊熊燃燒的火光。

發現爸爸的身體出現異狀，是在幾個月前吃湯豆腐的隔天。他說想吃滑溜的食物，我便在早已表明不參加春酒的星期五回家路上，去商店街上透著冰涼氣息的豆腐店，請老闆幫我撈了幾塊靜靜沉在水槽底部的豆腐。煮豆腐時在土鍋中加了昆布，煮好便趁熱吃。庭院那棵棕櫚樹後方的皎潔月亮映入眼簾。

隔天，我們聽著一位身穿白袍的人說明爸爸的身體情況。他說，有東西棲息在爸爸的體內。爸爸在筆記本上記下那個人說的話。字都超出橫線了，在「一年」這兩個字上，爸爸畫了好幾個圈。我側眼瞥著被鄭重強調的「一年」兩個字，不甘願地注意到正在說明的那個人宛如用桿麵棍桿過的耳朵形狀，就像要描繪出那形狀般死死盯著看。在目光沿著他外耳輪廓移動時，我內心湧起一股像是憤怒的感受。

爸爸昨天不但吃了湯豆腐，還說撒在上頭的柚子香氣很迷人。他能笑得開懷，指甲會長長，還會蛀牙。三人一起出遠門，在首都高速公路上從箱崎交流道到江戶橋交流道順暢地加速前進，彷彿化為一道流線的我們，有種好像可以一直奔馳至道路盡頭的感覺。

在澄香和我面前也自稱「我」的爸爸，常在初次造訪的地方被問路，而他也會像個在當地土生土長的在地人一樣高明地回答。下班後偶爾醉到講話聲音都提高了一個八度回到家時，鞋子隨手脫在走廊上就倒在客廳睡著了。叫醒他，他就會去浴室在浴缸裡繼續睡。從浴室外的脫衣間叫他。

「快起來。」「嗯。」「你睡著了吧？」「對。」這樣的對話會一直重複，直到親眼看著爸爸鑽進被窩。隔天早上他也從不曾宿醉噁心，總是一臉神清氣爽地準備早餐，煎厚煎蛋，將蔬菜水果盛盤。水槽裡，蛋殼、切下的蔬菜底端跟水果皮豪邁地散亂著。

他不擅於丟東西和收拾。以前有次整理靠天花板的櫃子時，還挖出了爸爸少年時畫魚的水彩畫。他可能是一心想畫尾鰭，畫得太大，結果魚頭塞不進紙面上、有一半不見了。是不是該把這張無頭魚的畫放回原處呢？我心裡有點不安。回家以後就去找那幅畫好了。我望著爸爸緊握著筆的指尖，在心中決定。

昨天以前的爸爸，和今天被人說身體有異狀的爸爸，究竟有什麼不同呢？沒有任何不同。如同陸地持續向前延伸一般。然而，我們就像在一千分之一秒的高速內，被人粗暴踹到一個陌生星球似的。在那一刻以前待的地方，看起來非常遙遠。我們被踹到的那顆星球，就像是一個脫離了群星軌道、文明已然終結、連光亮都無法抵達的地方。

明明來到了這麼遙遠的地方，卻又立刻被提醒，至今生活過的地方和這顆星球是相連的。世界上不斷有新生兒出生，生田目先生呼籲著「你繳納的稅金，守護著你的生活」這樣的標語，星期一，我還在公司檢查剩餘的郵票張數和使用過的郵票張數是否吻合。

類似於我自身源頭般的地方受到震動，是在那之後。

在聽完身體異狀的說明後，爸爸有幾天不在家。難得下雪的那一天，正是爸爸睽違多日要回家的日子，去接他的路上，雪下得彷彿世界上所有聲音都一片片沉澱的情景中，澄香和我做了一個約定。

我像是追著誰的足跡般走到巴士站牌時，澄香正用套著檸檬黃手套的手，拍掉沾黏在藍色大衣衣襬上的雪花。路上不見行人，輪胎上綁著鐵鍊的汽車駛過時發出轟隆巨響。

「春野，接下來這一年，我們要毫無保留地生活。」澄香突兀地說。

說出這句話的澄香眼神清澈，很漂亮。因此我點頭。不過，我不知道毫無保留地生活是什麼意思，便開口問：「該怎麼做好呢？」

「人們不是常說『真正的心情』嗎？」

「嗯。」雖然我不常說，但還是出聲附和。

「什麼真正不真正的根本不重要，而是去感受所有的一切，大家一起待在那個時空裡。」

「太難了，我不懂。」

「哎呀，很簡單啦。就像是信任眼前這一刻，不管未來會發生什麼事，都要好好互相道早安、道晚安這樣。」

就算是一邊哭，或是面帶微笑，都沒關係的。澄香又補上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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