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他就像跟他再活一次。」普立茲文學獎得主徐華以書寫和影像凝結永恆
Stay True,是徐華與阿健私下在信件結尾使用的祝福語,意即「保持真誠」──無論如何,都要對朋友真誠,對自己真誠,對自己可能成為的那人保持真誠。本書圍繞著一段短暫而深刻的友誼展開,既是一段艱難而傷感的成年記述,也是一則哀悼也歌頌友誼的真誠告白。「寫他就像跟他再活一次。我想直到現在有點年紀了,我才漸漸明白,縈繞不去的不該只有悲傷,還有那些好時光。」──徐華
文/徐華(Hua Hsu)
從前,才沒有什麼在車上耗太久這回事。我們只要湊在一起,就會開車到處跑。
我一向會貢獻出我的Volvo。一來這麼做看似既酷又大方,二來這能確保所有人都必須聽我的音樂。我們之中沒人會煮飯,卻都喜歡擠上我的旅行車,來趟前往學院大道雜貨店的壯遊,到那裡大概要花六首歌的時間。我們可以純粹為了買冰淇淋而跨越灣區大橋,沿途賞析一捲全新錄音帶合輯。
八八〇公路上有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Kmart,是我們有天晚上送某人去機場——極致的友誼表現——在回程時發現的。只為了買些筆記本或內衣褲而在大半夜開半小時的車,絕絕對對值得。偶爾一段寥落嘶啞的熱門曲調吸引了誰的注意。什麼啊這?這些歌我之前已經聽了幾百次,但和其他人一起聽——那才是我恭候多時的。
乘客們性格各異。有些人神經兮兮地搶著坐副駕駛座,好像自我意識全然維繫於前座似的。珊米無時不刻在開她的打火機,直到某天下午她讓手套箱著火為止。帕拉格老是取出我的錄音帶,堅持要聽收音機。安東尼,永遠望向窗外。你與他人的接觸大概不會比在擁擠的後座共繫單人用的安全帶還要緊密。
我將父母對視線盲區的恐懼銘記於心,不斷左右來回轉頭,查看兩邊後照鏡、留意鄰道車輛,然後在這過程中偷偷摸摸窺看是否有人注意到人行道樂團(Pavement)比珍珠果醬樂團(Pearl Jam)還要高明許多。我為朋友的人身安危負責,也為他們的感官豐富負責。
我有一張阿健與蘇西在後座並肩而坐的照片,那時我們正要啟程來趟公路小旅行。他們嚼著口香糖,笑著。那趟旅行,除了動身前往某個他方的興奮以外,我什麼也沒記得。期末考結束了,在暑假來到各奔東西之前,我們這幫人在距離柏克萊幾小時車程外的一間屋子裡過夜。
那樂趣、那駕駛露營車的渺小危險,有如執行一場祕密任務,在車陣中穿梭,小心地從後照鏡中看見大家還在你身後。若我們是路上僅存的幾輛車,我們要不亂切車道,要不逼近前車。我錄製錄音帶合輯花的時間大概比開車往返那棟屋子還長。我們出這趟門連二十四小時都不到。但睡進睡袋,沒有課堂作業,並在一處陌生異地早晨醒來——有這些帶來的新鮮感,也就夠了。
通常,我不習慣看到阿健坐在後座。有那麼幾個晚上我們開車在柏克萊附近晃蕩,他腿靠車門,雙眼掃視地平線,尋找尚待一探究竟的咖啡店,以及幾間我們滿二十一歲後便能經常光顧流連的偏僻廉價酒吧。
他向來過度盛裝——有領上衣、Polo夾克,就是我永遠不會穿的那些東西——或許那只是表示他準備好來場冒險了。多數時候,我們就花一首歌的時間開車去7-11買菸。
在那年紀,時間流動得緩慢。你渴望著發生些什麼,在停車場打發時間,雙手深插口袋,試著想出接下來該前往何處。生活在他方,而該做的不過就是找出一張指向他方的地圖。又或許,在那個年紀,時光飛逝;你心急地想要有所作為,而當事情發生,卻又忘了去記住。
一天像是永遠,一年長若一整個地質年代。從大二躍進到大三,暗示你的氣宇和成熟臻至前所未有的高度。從前,你的情緒總是非高昂即低落,除非你無聊到彷彿人類史上從未有人像你那般無聊。我們用力地笑,笑到以為自己會就此死去。我們喝酒,喝到懂得有那麼件事叫酒精中毒——我老是怕自己酒精中毒。我們熬夜,任腦中盤踞狂想出萬事萬物的道理,只是忘了寫下。我們反覆上演肯定會讓我們在餘生中心痛不已的傳奇熱戀。
有陣子,你堅信自己終有一日會寫出最悲傷不過的故事。
───
我記得自己聽著流亡者三人組(Fugees)。我記得空氣中的冷冽。我記得隔天早晨大家各自從房屋的一角現身時,阿健踏上露臺,手裡端著一杯咖啡。他怎麼會懂得泡咖啡?我暗自心想。我也應該要懂才對。我有一張他靜止不動的照片,他往外看向晨光,眼鏡映照雲彩。他偶爾才戴眼鏡,那讓他看上去嚴肅、成熟——從不書呆。
早餐後——我們究竟有什麼能拿來吃的?——眾人前去一片白色沙灘探險,儘管天氣不佳。我穿戴從二手店淘來的領口磨損圓點襯衫、棕色開襟衫、黃黑條紋毛帽,唯有腳上的灰褐色Vans是在我們有生之年製造的。
在一張照片裡,我捕手般蹲著,若有所思地揀著貝殼;阿健站在後面,朝我彎下身驅,歡樂地向鏡頭招手。他穿海軍藍格紋夾克、垮出品味的牛仔褲、棕色靴子。在另一張照片裡,他很酷地占領一塊高聳岩石。
「幫我跟華點(Huascene)拍張照。」他拜託安東尼。阿健故作一派風流,而側身朝向他的我則笑得傻氣。
從前,幾年過去了,你就不會再為拍照擺姿勢。你想都不再想拍照。相機對日常而言過分侵擾了。帶著相機到處晃是件很怪的事,除非你為校報工作,才會使得拍照好像有那麼點不詭異。或許,若你有台相機,用在離開學校前的最後時光、用在派對上、用在大家正在打包收拾那會,則臨時抱佛腳的原理也適用於記錄回憶。假如有人想幫你拍張照,就算那照片注定可笑或顯得你毫無準備,你依然會倉皇整理儀容,再擺個尷尬姿勢,因為那種拍照有個限度,頂多一兩張,再多則顯得過分。
一個瞬間流逝,無人聞問,直到幾個月後你沖洗演唱會、生日派對、某個值得記錄的像樣活動照片,你才會順便發現朋友們為出遊做準備的影像,要不就是明顯用來消耗底片的生活剪影。你早已忘記那些瞬間。後來,攝影變得無所不在,照片就是物證,證明你曾切實存在,日復一日。照片能使我們看出某種模式。回頭審視,你懷疑起這些事件的先後順序;若缺失這種物證,你便懷疑是否真有任何事情曾經發生。
●本文摘自木馬文化/讀書共和國出版之《Stay True保持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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