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等的本質不是經濟或技術,而是意識形態和政治
文/萬毓澤(中山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借用已故作家費雪(Mark Fisher)的用語,「資本現實主義」(capitalist realism)是這個時代的主旋律:人們腦海中可能經常浮現「世界的終結」(極端氣候、資源耗竭、戰爭威脅、全球疫情),但少有人會設想「資本主義的終結」。對許多人而言,資本主義是人性之必然、大勢之所趨,我們別無選擇;只有沒有現實感的人,才會思考「後資本主義」、「非資本主義」等社會、經濟與政治組織形式的可能性,或嚴肅檢討過去各種「社會主義」實踐的得失。
皮凱提(Thomas Piketty)近年來一系列著作,已為他確立世界頂尖經濟學者的地位;他與各地的研究團隊建立的世界不平等資料庫(WorldInequality Database)也已成為重要的公共財,成為許多公共討論與政策制訂的參照點。但《資本與意識形態》這部鉅著的意義,不只是他進一步分析了「不平等制度」(他將其界定為「一整套論述與一系列體制安排,用來合理化與結構化存在於社會的經濟性、社會性與政治性不平等」)的歷史演變過程,更在於他試圖提出的論點:「不平等的本質不是經濟或技術,而是意識形態和政治」。換言之,他強調的是「思想範疇(亦即政治意識形態範疇)的真正自主性」。因此,本書許多篇幅讀來像是政治與經濟思想史,因為對他而言,這些思想都扮演了關鍵角色,見證了「不同時期社會用來合理化不平等的解釋」。
由此觀之,本書的寫作恰恰是為了挑戰「資本現實主義」。既然思想與政治有自主性,也就意謂「存在著許多不同方式,可以用來建構經濟、社會及政治體系,定義所有權關係,組織財稅制度和教育制度,處理公債或私債的問題,調整不同人類社群之間的關係」,並藉此開闢「超越資本主義的道路」。
本書在理論觀點上當然有許多可商榷之處。比如說,熟悉馬克思主義的讀者很可能對他的方法論與認識論感到不滿,認為本書(和先前的著作一樣)未能對「資本」本身(甚至包括「資本主義」)進行充分的理論化,也可能認為他為「思想範疇」賦予了過多的自主性,未能清楚勾勒意識形態的形成過程與運作機制。但無論如何,本書清楚指出兩件事。其一,「資本主義」不是不能挑戰的,我們應該透過細緻的歷史耙梳與比較研究,「構想各式各樣的新型運作體系與合作方式」;其二,「社會主義」除了「國家權力曖昧不明而又畸形膨脹」的黨國式社會主義之外,還有許多可能性,例如本書便主張權力分散化、民主化、跨國連結的「參與式社會主義」。類似的倡議,近年來所在多有。已引入中文世界的包括如萊特(Erik Olin Wright)的「真實烏托邦」、沃夫(Richard Wolf)的「勞工自主企業」、施韋卡特(David Schweickart)的「經濟民主」、凱莉(Marjorie Kelly)與霍華德(Ted Howard)的「民主式經濟」等;尚未譯為中文但極具價值的則有沙洛姆(Stephen Shalom)的「參與式政制」(Parpolity)、艾爾伯特(Michael Albert)與何內爾(Robin Hahnel)的「參與式經濟」(Parecon)等。
不少論者也正在深入挖掘這類倡議背後的政治哲學意涵,將其扣連至新共和主義、社會共和主義、委員會民主(council democracy)、自我管理式社會主義(self-governing socialism)等政治與思想傳統。
本書與這些倡議的共通點, 在於都從某種「社會培力」(social empowerment)的角度來理解「社會主義」,而不是繼續將其界定為「由國家掌控生產體系與分配工具」的政治經濟體制。借用萊特在《真實烏托邦》中的說法,「社會主義」的真實意涵是一系列「強化社會培力,使社會能控制國家與經濟的過程」;換言之,「在對經濟資源和經濟活動的所有制、使用與控制上,社會培力的程度愈高,就可以認定一個經濟體愈接近社會主義。」我們也可以從這個角度來評估本書的幾項基本倡議。比如說,強化企業內部的權力分享(本書一再提及德語系和北歐國家的「勞資共治」制度)是為了確保資本受到社會多數成員(而非大股東或董事會的少數成員)的控制,在這個意義上確實可視為「社會培力」。但除了勞資共治外,似乎也應思考:在一個「社會主義」的體制中,是否應該積極提升各種合作經濟的規模及比例,並促進合作事業彼此的橫向合作。唯有如此,才有機會逐漸使資本主義之下以「追求利潤與增長」為目標的競爭性積累,逐步轉移為以「滿足基本需求與促進社會連帶」為核心的經濟體制,也才能貨真價實地將經濟置於社會的控制之下。
持平而論,本書擘畫的「參與式社會主義」的要素固然豐富,但仍至少有兩種反思的方向。首先,本書並沒有像萊特一樣,將各種不同的挑戰資本主義的方式加以分類,並評估其各自的效應及限制。舉例來說,萊特區分出五種反資本主義的策略邏輯(打碎、拆解、馴服、抵抗、逃離),並思考如何將不同的邏輯結合,以達到弱化資本主義的效果。更重要的是,萊特還討論了集體行動的問題:哪些行動者有潛力或機會促成這些變革?工人階級(以及其政治及經濟組織,包括政黨與工會)仍然是最重要的集體行動者嗎?比較可惜的是本書在這方面的討論明顯不足。
其次,本書對生態問題的著墨相當有限。但面臨迫在眉睫的生態危機,我們必須更加重視「棄成長」(degrowth)的思潮。2019年,來自153國、超過一萬一千名科學家共同呼籲各國政府「從追逐GDP成長和財富,轉移到維持生態系統和增進人民福祉」;2020年5月,希克爾(Jason Hickel)、蒙貝特(George Monbiot)、史坦伯格(Julia Steinberger)等一千餘名各國人士亦發表公開信〈棄成長:經濟新根源〉(Degrowth: New Roots for the Economy),提出五大訴求:(1)將生活(生命)置於經濟體系的核心;(2)徹底重估要多少工作、什麼樣的工作,才能讓所有人過好的生活;(3)社會的運作原則應該是提供基本的產品與服務;(4)使社會更加民主化;(5)讓政治與經濟體系建立在團結原則之上。我認為,任何嚴肅的「社會主義」方案,未來都必須積極與這類「棄成長」的思潮對話,將人類的社會經濟組織模式置放在整個生態系統當中來思考,才有機會澈底擺脫追求經濟成長的盲目力量,也才能追求可長可久的自治與民主。
儘管本書在闡述「參與式社會主義」時有某些侷限,但也有顯而易見的長處,就是能夠將其制度倡議(如勞資共治、累進稅制、累進碳稅、公平教育、「民主平等券」、跨國正義)與既有的制度架構及長期的制度演變連結起來。這種誠懇的做法將有助於公共討論與溝通。就像作者所堅持的,我們只能透過「參與」和「審議」來逐步逼近公平正義,而這必然是漫長而艱辛的路程。
●本文摘自衛城出版/讀書共和國之《資本與意識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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